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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叫一声师父 | 徐慧芬

五月(国画)程多多

一个白面书生。这是我对许老师的第一印象。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叶,二十出头的我踏进这所学校报到,校领导领我到教导处,对一位正在埋头刻蜡纸的中年人说,老许啊,给你带来一位徒弟,先安排在教导处,你带带她……而后又对我说,这是教导主任许慧忠老师,我们的大才子。

那是个特殊时期。正常的教学正在回归,美育课也要重新开设,但不少学校一时缺少音乐、美术教师,所以我这个有点绘画基础的年轻人被推荐到这所中学来任教美术课。我从未踏上讲台讲过课,心中的惶恐可想而知。“欢迎你啊!”是许老师亲切的笑容,和煦的目光,才让我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渐渐安定下来。还好报到时正值冬季期末,离下一个学年正式任教还有一学期。这不上讲台的一学期给了我宝贵的热身机会,我跟着许老师开始熟悉教学环境并努力学习教学种种,比如怎样撰写教案,怎样设计课堂教学步骤,怎样和学生有效地交流,包括怎样树立教师威信等等。

教导主任的角色让许老师非常忙碌,他虽主教物理,还常常充当“救火”角色——哪位老师临时有事或生病请假,找不到合适的老师代课,许老师就要去顶替,无论理科或文科。许老师私下对我说,一名教师业务一定要过硬,给学生一杯水,自己先要有一桶水,这个桶还要越大越好,各种学科知识都要涉及一点,你知识面广、本事大,就不怕学生不服你。他讲起一个故事,说有个数学老师其貌不扬也不修边幅,刚进教室时,学生对其不以为然,课堂闹哄哄的,但看到他在黑板上画圆时,粉笔徒手一转,一个标准的圆赛过用圆规画出。就这一招立马让教室里安静了下来……这些话在我脑子里是烙下深深印记的。

我初来乍到那个冬天,一场大雪后,校园里积雪很深,考完试的孩子们在雪地里打雪仗堆雪人玩。他们的热闹劲也引发了我的童心,我拿了一只铅桶,拎了几桶雪,找一间空教室,拼起几张课桌,塑了一座鲁迅像。塑像快完成时,突然虚掩着的教室门被推开,随后是许老师的声音:大家都进来看看吧!接着一群学生接二连三涌进来了。鲁迅先生的面容轮廓极富特征,版画家赵延年先生创作的那帧《横眉冷对千夫指》的鲁迅木刻像,当时广为流传,于我也是烂熟于心的,所以塑像并不难。但刚才还在堆雪人打雪仗的一群学生,看到眼前用雪堆成的鲁迅像还是颇感惊奇的。在孩子们的感叹声中,许老师对他们说,这是新来的徐老师,下学期就要教你们美术课了。

很快我就悟到许老师的良苦用心,是他有意识地让我以一个“能人”的姿态在正式任教前先展示给学生。孩子们对新来的老师都是怀有好奇心的,有了不错的第一印象,他们就愿意听从你配合你,所以我后来的教学工作一直很顺利。

许老师是颇有古意的谦谦君子,无论待同事还是学生,都是言语晏晏如清风拂面,让人舒服。但是有一次我看到了许老师的另一面。那天我踏进办公室门,听到许老师在教训一个男生,面容严肃,口气严厉:为什么要说谎呢?你一向是大家心目中的好学生,我们是对你寄予希望的,一个人如果从小不诚实,一点小事都要耍个花招,将来怎么能成为国家栋梁之材?……我那时已兼任学校共青团工作,这位高中生团干部我是熟悉的,他低着头满脸通红,见到我脸更红了。后来才知道,前一天晚上许老师下班路上正好碰到这位学生的母亲,那时学生都住得离校近,家长大多认识许老师。言谈中这位家长说起儿子昨天很晚回家,听孩子说是许老师让他留下来出黑板报,这样她就放心了。确实这位学生干部写写画画方面很能干,平常学校搞宣传常要用到他。但那晚他是跟一个同学玩去了。事后许老师对我说,还是对他严格点好,这样有才干的学生如养成讲假话的习惯,那太可惜了。

许老师敬业爱生且又博学多才,是大家公认的,但他身上的一点书呆子气,也会惹同事笑。一个经典段子是:许老师谈恋爱时,有一回跟女友约好去看一场话剧,临出门时发现票上印有“冷气开放”四个字。许老师想到,这部话剧是当时苏联的一个剧本,其中有西伯利亚的场景。他和女友的座位是靠前的,到时候舞台上为制造现场效果,西伯利亚般的寒风真的吹过来,他的女朋友不是要挨冻了吗?于是许老师赶紧从大衣橱里取出一件棉大衣,捧在手上,带到剧场,结果是让女朋友笑煞。“冷气开放”是夏天那个剧场开放冷气,跟现在有空调一样,与西伯利亚完全不搭界。讲故事的同事对我说,你看你师父戆 ?我大笑,一旁的许老师也笑眯眯的,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我来学校三年半后,学校改制要变为体校,不再设音美课。领导竭力挽留我,希望我暂时改行教其他科目,以后还可以培养我搞行政工作。我执意要离开,和师父许老师谈了心:我爱美术,很希望当一个纯粹的教师,但同时深感自己各方面学养不够知识残缺,新时期来临,我要争取获得深造的机会……是许老师理解了我,帮我最终说服了校领导。

我离校后几十年来,一直和许老师常来常往,许师母擅长烹饪,他们家的好菜好饭我也不知吃了多少顿。最近一次的见面,是四年前许老师来电话问我,有否时间来家聚一聚,他有几位老学生也要来,还问我手头如果还有自己出的书,能否带几本来。我欣然从命,到了许府,师母不在,师父说师母有点事情出去了。临近中午,许老师说师母不在我也弄不来饭,我们就去附近一家餐馆吃饭吧。那次餐桌上许老师点了不少菜,要了一瓶葡萄酒,还叫了一汤盆面。席间我们合影拍了不少照。事后我才从师母口中得知,那天正是许老师的生日,师母是在医院里由女儿陪着做了个小手术。这些许老师都没告诉我们,是怕惊动大家。许老师有些学生是很有出息的,每当学生念叨老师当年的教诲和培养,许老师总要拱拱手:应该是我要谢谢你们,你们给了我很多快乐,你们有出息,是给了我面子啊!

这三年疫情中大家不便往来,我和许老师也是彼此牵挂。今年元月初,突然接到许老师女儿的电话,告诉我许老师元月7日已去世。疫情肆虐下,八十六岁的许老师没能躲过。放下电话,我找出许老师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童颜鹤发的许老师正在练书法。他曾对我说过,自己的字因为常年在钢板上刻蜡纸变得个性全无,而照片上许老师挥洒的大字极有个性。我注目良久,轻轻唤一声:师父!


  作者:徐慧芬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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