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六章 芝镇·边陲
为什么要救我？没脚，没腿，一只眼，我活着还有什么劲？！
他忽然红了脸说：“我不是骗子，你这样说不公平。你也没问我。”
在我眼里，他已经不是大队长，大队长身上的瘆人毛已经褪去，感觉他跟我有了那么点儿关系，他身上的东西我应该知道。我大声说：
“这还用问吗？”
他顿了顿，又说：“有一年剿匪，到了一个山沟里，停下车，狼娃子扑上来，把我的一头黑发给吓得掉光了。”
我觉得他还在说谎。我执拗地想，你不是大队长了，你的一切我该知道；你不是大队长了，我们摁过手印了，怎么还要说谎？我脱口说：
“鬼子都不怕，你还怕狼！”
他根本不像个大队长了，像个小学生，等着老师批评。
“见了土匪也怕，谁都怕，真的。那是送死啊！可是喝上一口酒，一往前冲，齐呼啦地喊着，叫着，就不怕了，什么也不怕了，嘿嘿。”他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光头。
大队长成了我的新郎官，我稀里糊涂成了新娘，想想真是不可思议。我站在地窝子的门口，躲着他。那夜停电，煤油灯在窗台上。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夜深了，煤油灯里的油也不多了，昏黄的光，我挑了挑灯花。他一点点地往我身边凑，我一个转身往里走，靠后倒退，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的手想抓住我，我又一闪，他的身子猛地前倾，拐杖掉了，整个身子“扑通”摔在了地上。他没有接着爬起来，我看到他在地上摸，下巴贴着地皮，他的一根腿往前挪着，他摸什么呢？他的两只手摸索着，我看到他的墨镜掉在了地上，他摸着摸到了床底下，喘着粗气，我忍不住问：
“你摸什么？”
“我眼球。”
啊！眼还是假的？我当时几近崩溃。这日子还怎么过？天天守着这样一个不囫囵的人。我还怎么见人呢。
我浑身发抖，我几乎不能自持了。
等他摸了一会儿爬起来，我看着他带着歉意的微笑。看着他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和沾着的泥土，看着他弯腰捡起拐杖和墨镜，看着他颤抖的拐杖，我忽然心有点儿软了，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地掉。我脑子里一下子转了个弯儿，他呀他呀，我的冤家啊，已经不是大队长了。他不是大队长，他是我的，他是我的，认命吧。
我抹一把眼泪出门去打洗脸水，给他洗脸，洗那个假眼球。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很乖巧地让我洗，我从没给男人洗过头和脸，他满足地啊啊叫着，说：“真舒服，我从没享受过这待遇。”他叫得明显有些夸张，甚至有点儿滑稽，好像在故意逗我笑。
我想起了教导员，想起了他说的话。是啊，就得我伺候他，他是为老百姓负伤的，应该有人照顾他。可是，我内心还在打架，还在纠缠、纠结，我心还是揪着。我怎么好把他带回家呢？让家里的弟弟妹妹看到，让亲戚们看到，不笑话我吗？我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清醒，一会儿迷糊，像走在一团迷雾里，找不着出口。
那个新婚之夜，他就陪我拉呱，拉打仗的故事。他说，那次激战三天三夜，全连官兵都牺牲了，仅剩下他，头部中弹，胸部、腹部重伤。昏迷中，他口渴得难受，竟将自己被炸出来、挂在脸上的左眼球吞进肚里，后被发现送往医院急救，先后做了三十次手术，两腿从膝盖以下截去，失去了左眼，右眼的视力仅剩0.3。他清醒后却哭着埋怨医生：
“为什么要救我？没脚，没腿，一只眼，我活着还有什么劲？！”
万念俱灰的他，被转到荣军医院。但就一个念头：怎么死？他滚下床，挣扎着将身子滚到窗口的桌子前，用手臂扳着桌角，伤口挣裂，鲜血染红了桌腿和地面，终于爬上了桌子，正要往窗外滚，却被一位病友一把拽了下来。
荣军医院政委大发雷霆，劈头盖脸剋了他一顿：“你没良心！你死了，对得起牺牲的战友吗？对得起给你治疗的医生、护士吗？你知道为抢救你输了多少血吗？你这软骨头！”就这样，他咬紧牙关慢慢站了起来。
我们就这样过了大半辈子，谁也想象不出来，我们是怎么过日子的。我白天忙活一天，晚上回来还得伺候他。他动不动就发脾气，他的腿、眼睛有时发炎，还要上药。下雨阴天，他的假肢就拽得身子疼，我得给他按摩。好在他心眼儿好，家里的大事小事，他都不管。我给家里弟弟妹妹寄钱，他都是催着寄，从不计较。
我给他生了三个女儿。咱们芝镇人封建，得有个儿子，总觉得没给他生个儿子，感到内疚。可他满不在乎。他是真的不在乎。
他床上的军装整齐地叠着，假肢并排靠在床边，假肢上的黄军鞋鞋头始终朝外。这是战士时刻准备出征的姿势。他常说：“我是死过几回的人了，活每一天都是替死去的战友活的。”
有时他坐在床上，默默地不说话，我感觉他是用心在走，在跑，在跳，在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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