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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牛·犁·车

牛·犁·车

文|陈希瑞

在传统农业中,牛是庄稼“本”,农民把牛看成跟家里的人口一样重要。

养牛从何时开始?《诗经》里就有了牛的影子。

《诗经▪小雅》中有一首《无羊》,对牛羊描写生动形象传神:“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或降于阿,或饮于池,或寝或讹”——你的羊儿来了啊,它们的犄角挤挤挨挨。你的牛儿来了啊,它们的耳朵摇摆甩动。有的从土岗子上走下来,有的到池塘去饮水,有的眯眼卧在地上,有的在那里随意走动。天越热羊就越喜欢挤在一块儿,牛儿喜欢甩动耳朵和尾巴,那是要驱赶蚊虻。就连牧人的形象,这首诗也写得好,“何蓑何笠,或负其餱”,穿着蓑衣戴着草帽身上,背着干粮;“麾之以肱,毕来既升”,挥着胳膊一吆喝,牛羊就乖乖走进圈里去了。

胶东农村大包干刚兴起那几年,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牛,没有的,也得想方设法买一头。谁都知道,庄户地里,耕地、耙地、耩地、拉粪、拉庄稼,无不以牛为主力。

那时,我刚成家立业,分家分了四间风雨飘摇的老屋,分了15亩地。穷家薄业,没有牛,没有车,今日借东家,明日借西家,日子过得真凄惶!记得一次犁地,我借了二大爷的腱子牛,不料腱子牛腿上,被牛缰绳蹭去一块皮,血糊糊地扎眼。我羞愧地牵牛给二大爷送过去,二大爷嘴上没说啥,脸色却十分难看。

回家我跟媳妇一说,一连几天没睡好觉,鼓着劲一合计,拉饥荒借钱也要买一头属于自己的牛!

家乡兰底集东头,有个很大的牲口市,五天一个集,一到赶集这天,人们牵着牛,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大牛小牛,人欢马叫,很是热闹。牲口市上,最活跃的是牛经纪,你瞧瞧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使眼色、掐指头,人话变成了谁也听不懂的“窃语”。一头牛能否成交,完全得靠他们从中牵线搭桥忽悠。

后街上老刘头听说我要买牛,情愿把自家“白头心”小黄牛低价卖给我。

听上了岁数的老人说,一头“白头心”牛——头心处有白斑,如果尾巴上也有白斑,这叫“透气”,不碍事,好养。反之,如果尾巴上没有白斑,那就需要斟酌一一番了。我根本不信这个邪,加上手头拮据,坚持把这头“白头心”牛,牵回了家。

刚开始,“白头心”小黄牛不会干活,我就先教它拖拉一个树墩子,哪知道它又蹿又跳,眼看着乱了套,我只好从头再来。等练了好几天,树条子抽断好几根,“白头心”见了树条子就瞪大眼珠子,愣是不上套。有经验的大人告诉我,牛是不能打的,越打越犯牛性子。果然,我扔掉树条子,“白头心”果然老实了。

看看调教的差不多了,这才让“白头心”学着套车、拉车。那时候,我家还没能力买车,先借了别人车的来用用。等好不容易把“白头心”按进板车里让它驾辕,看来它是觉得新鲜好玩,拉起板车就往前蹿,好在缰绳在我手里攥着,跟着就跑,谁知刚跑几步,“白头心”力不能支,一个踉跄,索性趴倒在地。我惊慌失措,生怕板车压坏“白头心”,肚带绷得紧紧的,难以解开,我只好割断肚带,解除羁绊,放将出来,这才虚惊一场。

就这样,“白头心”进了我家门。一些木头、一些苞米秸子,搭建起来,就是“白头心”的家。一个牛槽、一个条编的大草框,就有了牛吃饭的家伙。牛槽旁边,还栽进一根木头,就成了牛桩。每天进了门,“白头心”拴在牛桩上,看着它吃草饮水,大嚼大咽。等它吃饱喝足,然后牵到大门外,拿起扫帚扫牛身子。“白头心”静静地立着,细密着眼睛,任你扫来扫去,舒服的样子。

“白头心”别看相貌差,干活却舍得下死力。上坡犁地、送粪拉土、收拾庄稼,一路小跑,一对大耳朵忽闪忽闪,从不误事。春天,往地里运粪,地没耕起来,还好说,地耕了,暄腾,拉不动就要了命。我有个地邻叫三孬,牛鞭稍上还加了钢丝,牛拉不动,下死力抽,抽的牛腚上冒出道道血丝。媳妇多次警告我,不许我像三孬那样虐待“白头心”!于是,“白头心”拉不动,我只装半车,不等吆喝,它就瞪大眼珠子,低头弓腰,一鼓作气拉出好远。我心疼“白头心”,有时侯,我还拴上绳子,跟它一起拉,累得我腰痛腿酸。它身上汗水下来了,濡湿了肚皮和脊梁,我也累得张口喘,汗水顺着脸颊和发梢,一滴滴滴进脚下的泥土里。

那时候,下地干活,割草喂牛,庄稼一茬接一茬,我几乎天天跟牛打交道,一歇下来,我就把“白头心”拌上腿,放进沟里,有时放在河滩上,任它去吃草。河滩上,青草又嫩又厚,它更爱吃,有时,我仰躺在河滩上,看着它吃草,久久出神。“白头心”胃口好,舌头就像一把锋利的镰刀一样,一伸一卷,草就吃进肚里,眼看着,一片草就吃光了。夕阳西下,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空,染红了远远近近的田野、树林、河滩,“白头心”也染成了玫瑰红。天空上,一只鹰凝在空中不动,仿佛一只放飞的风筝。

乡村六七月间,最是悠闲。透过河边疏疏密密的林子,或是一片幽深的玉米林,就可以看到西边天醉人的落日。成群的野雀低低地飞过大片大片的苞米地、高粱地和豆子地,静谧的四野,氤氲着庄稼以及草木的芳香。

三春不抵一秋忙,一到八九月份,就没有了那般悠闲自在,庄稼一茬接一茬,割豆子、出花生、掰苞米,又要耕地种麦子,忙都忙死了,人和牛,不分白天黑夜地忙,哪有个闲呀!

忙中有乱,意外是免不了的。有一年麦收大忙季节,小收割机割倒了麦子,我正赶着牛车,往家一车一车地拉麦子。往地里走时,从西北边上来一片阴云,风起云涌,很快笼罩了天空,伴随着隐隐的雷声,好像要下雨的样子。等我装了麦子往回赶,走到半道,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了。“喝!喝!”我鞭打快牛,吆喝着“白头心”一路飞跑,一路颠簸,车上的麦子掉了大半也浑然不知。等赶到场院,大雨哗哗而下,我和妻子头顶着清脆的声声炸雷,拼力拉上一块大塑料布,才盖住场上的麦子,连同牛车和我俩一齐蒙在下面。在塑料布底下,麦子的清香气息,混合着“白头心”身上那股热烘烘的气息,直入鼻息。我伸手抚摸着它的脑袋,它舔舔我的手,牛是人,人是牛,一种同病相怜的滋味涌上我心头……

直到多年后,“白头心”老了,已经派不上用场了,我只好牵到集上,一卖了之。当我回头的一瞬间,却看见“白头心”望着我,眨巴一下眼睛,两滴眼泪滚落而下。直到这时,我才明白,牛跟人一样,也有七情六欲,也是感情动物。“白头心”在我们家这么些年,为我们出力流汗,立下了汗马功劳,早已经跟我们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一架木犁

曾躬耕大地

犁尖翻起层层泥浪

播下的种子灵动着诗意

收获了秋的喜悦

拉弯了农人的腰板

《汉乐府》古诗中,有“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耕地的人忘记了自己在犁地,锄田的人忘记了自己在锄田;以致于农活都没有干完,回来后相互埋怨,都是因为贪看了罗敷所造成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里说的是罗敷的美貌。

杜甫有诗《兵车行》,“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即使有健壮的妇女手拿锄犁耕种,田土里的庄稼也是东倒西歪不成行。说的是因为战乱,男人被征军打仗去了,留守的农妇无心耕种,田地荒芜。

南宋诗人范成大在《四时田园杂兴》说,“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白天去田里从事田间劳动,夜晚在家中搓麻线,村中男男女女各有各的家务劳动。小孩子虽然不会耕田织布,也在那桑树荫下学着种瓜——那是怎样一幅温馨怡人的田园生活呢。

养牛的目的,当然是为了使役。《诗经▪小雅》中还有一首《黍苗》:“我任我辇,我车我牛”——我挽辇来你肩扛,我扶车来你牵牛。出行任务已完成,何不今日回家走。

我少年时代,个头小体力弱,不会干农活,春耕或秋耕开始了,父亲耕地时,敞着怀儿,赤着脚,肩上搭着一根牛鞭,一手扶着犁把,让我前头负责牵牛。不知道牛是不是欺生,欺负我小孩子,牵牛也牵不好——父亲喊“拉拉拉拉”或“咧咧咧咧”,意思是向外点或向里点,这些只有牛才听得懂的语言,我怎么会懂得?自然往往要挨训斥。等我自己成家立业了,营生多,撂下杈拾起扫帚,逼着你干,不会干也得干,就像小牛上了套,不拉也得拉,不拉?小心头上的鞭子啪啪响哩!

有一年夏天的下午,我一个人吆喝着牛,在后州子地耘苞米。我跟牛穿行在齐腰深的苞米地里。天旱得厉害,苞米耷拉着叶子,失去了生机,没精打采的。地硬邦邦的,牛拉不动,一鞭子抽过去,牛低头弓腰瞪大眼珠子,呼哧呼哧拼命拉犁,我用力摁下犁把,犁子扎向地层深处,拉不动,一松手,犁子轻飘飘浮上地面,这下可好,牛一下子失去重荷,拉着犁子飞跑,一棵又一棵苞米刮到了,刮得七零八落,刮得我心疼不已……

等老天下了一场及时雨,看看好秋耕地了,快好种麦子了,我一次次挥鞭吆喝着牛,行走在重复了千百次的垄沟里。望着犁铧过处,翻卷起一道道黑色的泥浪。想想等播种了麦子,明年说不定是一个好收成,心情又是何等地激荡。

《诗经·小雅·无将大车》云:

无将大车,祇自尘兮。

无思百忧,祇自疧兮。

无将大车,维尘冥冥。

无思百忧,不出于颎。

无将大车,维尘雍兮。

无思百忧,祇自重兮。

——不要去推那大车,推着它只会蒙上一身灰尘。不要去寻思种种烦恼,想着它只会惹来百病缠身。不要去推那大车,推着它会扬起灰尘天昏地暝。不要去寻思种种忧愁,想着它便会难以自拔心神不宁。不要去推那大车,推着它尘埃滚滚蔽日遮天。不要去寻思种种悲伤,想着它就会心事加重疾病缠绵。

这里所说的“大车”,即是牛车,是人们常用的一种畜力生产和交通工具。

我的家乡,是胶东农村一个偏远的村子。大包干刚兴起那几年,谁家里若是有一辆牛车,就轰动全村。邻居二大爷家,三个儿子三房儿媳,家大业大,下地干活,光靠推车子是不行了,于是,伐掉了屋后那棵几十年的大槐树,请来木匠,整整三天时间,风风光光打造了一辆崭新的牛车。完工那天,二大爷吩咐小儿子高举竹竿,噼里啪啦燃放了一挂鞭炮,诱人哩!

我成家立业后,分家分了十五亩地,春种秋收,单凭一辆推车子,或者借别人的牛车,总不是长久之计。我和妻子一合计,决定买一辆属于自己的牛车。

有了牛,买车的钱,还没有着落,我和妻子犯了愁。

逢家乡大集这天,牛市连着木货市场,牛欢羊叫。买牛时,听口音,我就分辨出,那些贩卖牛车的汉子,都是来自一百多里外的高密城。如果我们自己去高密城去买,不就省钱了吗?

我把这个想法回家告诉了妻子。妻子只得厚着脸皮,回了趟娘家,筹来买车的钱。当晚,我把自己要买一辆牛车的打算,告诉哥哥。哥哥一口答应,帮我去一趟高密城。

说走就走,第二天天不明,我和哥哥每人骑一辆旧车子上路了。经过三四个小时的骑行,我和哥哥终于到了高密城。在木货市场,经过仔细挑选,我们终于买上一辆满意的板车,这才结结实实拴在车上拉着,踏上归途。

自从有了板车,我们套上牛就走。春种秋收,拉土运粪,收拾庄稼,得心用手。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耙地运粪,拉土垫猪栏牛栏,牛儿跑的欢。好种花生了,赶起牛车,拉起化肥种子,撒播下希望的种子。

春争日夏争时,夏天,抢收抢种,金灿灿的麦子收获了,还要抢种下下一季作物,还要忙着中耕耘地,在垄沟里留下重复着千百次的脚印。

三春不抵一秋忙,秋天,同样是抢收抢种季节,苞米、花生、大豆和地瓜等大秋作物收获了,还要及时播种麦子,庄稼一茬接一茬。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农人们在忙完了大半年的农事之后,接下来的漫漫冬日,是最悠闲的季节。有心计的农人们,照常会积攒下一些干土,也好垫猪栏牛栏,也好让它们舒服一点。等到积攒的粪多了,自会赶着牛车,拉到地头去。

不知怎么,我一下子想起西汉晁错名篇《论贵粟疏》中的一句话:“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署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短短一句话,就概括了农人长年累月备受艰辛的一生。是啊,他们春天耕地,夏天耘田,秋天收获,冬天储藏,还得砍木柴,修理官府的房舍,服劳役;春天不能避风尘,夏天不能避署热,秋天不能避阴雨,冬天不能避寒冻,一年四季,没有一天休息……

直到多少年后,二大爷的小儿子,买上了全村第一台小麦联合收割机,全村沸腾了。当大联合在滚滚麦海中轰鸣奔走时,当各种各样的大机械代替了牛和牛车时,那些牛车相伴的日子,总会浮现在我眼前。如今,广袤的田野上,奔走的是大马力机械,从播种到收获,全都是机械作业,繁重的体力劳动被机械所代替。那种一家一户的小农经营,正被颇具规模的现代化农场经营所代替。牛,作为农耕时代的产物,已经消失在岁月深处。没有了牛那一声声悠长的哞叫,没有了青草和牛粪的味道,没有了牛在田野上奔走的身影,乡村,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乡村了,那种原汁原味的农耕文明渐行渐远……

作者简介:陈希瑞,网名神仙哥哥,山东省青岛市作家协会理事,山东省平度市戏剧家协会副秘书长。作品散见于《大地文学》《火花》《青岛文学》《短篇小说》《辽河》《速读》《麦地》《悦读》《散文中国》《中国社区报》《山东工人报》《支部生活》《山东教育》《作家报》《齐鲁晚报》《半岛都市报》《农村大众》《青岛日报》《青岛财经日报》《老年生活报》《老年康乐报》《民主协商报》《大连晚报》《盐城晚报》《甘孜日报》《青海湖》《九天文学》《南方文艺》《西北文艺》《春晖文学》《北海文学》《天柱》《平度日报》《四平日报》《墨水古韵》《菲律宾商报》《有荷文学》《胶东散文》等海内外数十家报刊杂志和文学平台小说散文1000余篇,创作出34部吕剧、微电影和电影剧本等网络文学作品300多万字,《亲亲的土地》荣获全国首届鄱阳湖文学“陶渊明”杯散文大赛优秀奖进入前二十名并被结集出版,多篇散文入选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编辑出版作品专辑,古装吕剧《状元郎》搬上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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