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樱

木心曾说：“爱情，亦三种境界耳。少年出乎好奇，青年在于审美，中年归向求知。老之将至，义无反顾。”

对普通人来说，爱情是柴米油盐、鸡零狗碎、日常账单，是扯不断的愁和道不尽的忧。曹雪芹似乎深谙此道，一部《红楼梦》堪称“人情教科书”。

以前阅历浅，眼光局限于宝黛之爱、钗黛之争，多有误读；如今我对王熙凤的高情商钦佩不已，“脂粉英雄”并非徒有虚名，“凤辣子”的确“辣”到了爱情制胜点、人格闪光处。

爱情是一种宿命，也是一种得体。所谓“得体”，是学会适应，甚至要牺牲一部分自己，才能共融、共生。

一句“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让人极易陷入对凤姐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即心狠手辣、精明泼辣。殊不知，读《红楼梦》是有门槛的，待学识和修养积淀深厚，会发现凤姐的B面——柔情、得体、守礼。

小说第13回，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重病，贾琏出远门，去扬州探望。王熙凤“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又写道：“这日夜间，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早命浓熏绣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掰着手指头算丈夫该到哪里了，平儿熟睡后，她依然星眼微蒙，这一幕与宝玉对黛玉的情感惊人相似，“宝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凄，也不和人玩耍，每到晚间便索然睡了。”

林如海病故，贾琏在扬州要呆很久，派小厮昭儿回来取些日用必需品，凤姐见昭儿回来，因当着人未及细问贾琏情况，事后私下“细问一路平安信息，连夜打点大毛衣服，和平儿亲自检点包裹。再细细追想所需何物，一并包藏，交付昭儿”，又细细吩咐：“好生在外小心服侍，不要惹你二爷生气，时时劝他少吃酒。”连用两个“细问”“细细”，此时的凤姐堪比痴心守望的捣衣妇女。

当贾琏从扬州归来，凤姐正忙得不可开交，却“少不得拨冗接待”，“贾琏遂问别后家中诸事，又谢凤姐的操持劳碌。”相敬如宾的夫妻形象跃然纸上。

凤姐的得体最体现在大事上。且不说宝钗过生日，她请示贾琏该如何办理才恰当，也不说秦可卿病重时，她前去探望流露真情，最好看、最热闹的戏码当数婚外情那段情节。

第44回，贾琏趁凤姐过生日，和鲍二家的偷情，被凤姐撞见后，闹得天翻地覆。贾母出面劝和，“又见凤姐儿站在那边，也不盛妆，哭得眼睛肿着，也不施脂粉，黄黄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柔弱的一面呼之欲出，令贾琏动了情、认了错。

第68回，得知贾琏在外面偷偷娶了尤二姐，凤姐醋意大发，却先发制人，把尤二姐哄骗到身边就近控制，又以理服人，说道：“若我实有不好之处，上头三层公婆，中有无数姊妹妯娌，况贾府世代名家，岂容我到今日？”

王熙凤的得体就在于知高低、懂轻重、有分寸，如子夏曰“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我们常说爱情是一门学问，最难的地方恰恰在于处理好各种关系，一个女人要与一大家子过招，很是考验耐性和功夫。

凤姐的厉害即在于此，她善于讨得贾母欢心。螃蟹宴上，贾母说起小时候贪玩掉进水里，额头边鬓角磕破了，留下一个疤痕，凤姐马上抢着回答：“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不得不说，凡有凤姐处，便有欢笑声，她的情商与得体是常人难以企及的。

她善于理家驭事，能够吞下委屈，做到“账也清楚，理也公道”。第36回，王夫人关于账目的事连连发问，丫头们抱怨月钱短了一吊是为何，贾母的丫鬟里哪些是发一两月钱的，凤姐从容淡定，对答如流，旁边的薛姨妈笑道：“只听凤丫头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车子的。”

她还善于欣赏人才，自己小产暂时不能理家，王夫人委托李纨和探春代理，没想到探春一鸣惊人。平儿和她说探春的情况，凤姐听了笑道：“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他不错！”对他人的赏识彰显出胸襟和气度，而她的语言就是她的金字招牌。

得体，关键在于能进能退，或者说以退为守。小家账目都难搞，何况贾府这样的名门大家？对于凤姐的骑虎难下、有苦难言，曹公毫不吝惜笔墨。

凤姐向平儿笑道：“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了，虽然看破些，无奈一时也难宽放。二则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有大小事儿，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

既要顾左顾右，又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入不敷出的局面，换做谁站在这个位置，都会得罪人，又落个满腹委屈的怨妇结局。偏偏凤姐干得漂亮，平儿的一句话深得我心，平儿对贾琏说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得正走得正。”

好一个“正”字！在我看来，这是曹公借平儿之口，以旁观者视角烘托出“裙钗一二可齐家”的脂粉英雄。怪不得丫鬟红玉会说，“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

即使如今所处时代早已不同，但曹公笔下这个有着复杂人性的凤姐依然能给今人一些启发。无论时代如何风云变幻，无论外在环境恶劣与否，都要恪守内在原则，做到得体大方，顾全大局，也成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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