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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玛才旦:凝视故乡的失落,抵达真实的情感

“经常有人用文字或影像,赋予藏地神秘、蛮荒、与世隔绝或世外桃源的特质。这些人常常标榜自己展示的是真实的,但这种真实使人们更加看不清我故乡的面貌。”

万玛才旦不喜欢这样的“真实”。于是在2004年,35岁的他从北京回到雪域高原,拍摄人生的第一部长片《静静的嘛呢石》。他希望用自己的方式讲述故乡的故事。

2005年,恰逢中国电影诞生100周年,《静静的嘛呢石》制作完成。这是中国第一部由藏族导演执导的本土电影。

这部电影让万玛才旦走进公众的视野。此后,他接连创作出《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等多部享誉国际的佳作。

他所理解的故乡的面貌,如一幅画卷,逐渐在世人面前舒展。外界由此认识了身处偏远寺庙的小喇嘛,满腹民间故事的村庄老人,讳莫如深的屠夫与上师,站着打瞌睡的少女……青藏高原的风掠过雪原村庄,将这些人的故事蚀刻出更具人情与真实的一面。

万玛才旦 图据IC

可惜,故事才刚刚讲到一半,万玛才旦就因病在拉萨去世,终年54岁。

回望他的人生,从孤独的牧羊少年,到走上国际舞台,他和藏地相互成全的同时,却也在承受无法避免的失落。

万玛才旦的微信头像是一只长在手心、俯视众生的眼睛。这源自一座寺庙的古老壁画。他很喜欢这种“凝视”,甚至可以说,他的一生,正是“凝视”的一生。

他的故乡是青海贵德县的一个村庄。乡民以种地牧羊为生。幼年的万玛才旦很早就开始放羊。他在高原的褶皱里与青山羊群对望,听着收音机里《夜幕下的哈尔滨》,怔怔出神。孤独使他渴望出走。 

身体无法远行,便寄情于书本。爷爷为他买了一箱连环画。那是他最早的故事启蒙。不久,水利部门来此勘探,逢周末要放露天电影。万玛才旦的思绪便从文字跃入光影,像《智斗美女蛇》《佐罗》《摩登时代》等电影为他敞开一个簇新的世界。

他还记得有一次,放映队来村里,只有寺庙的场地符合放映要求。人们就把幕布挂在大殿中心原本放置佛像的地方,放了一部爱情电影。这种现代技术与传统文化的“交锋”,使这位敏感的牧羊少年第一次感受到混沌的颠覆,也悄然种下多年后他反复思考的母题。

进入中学,他经常奔赴五公里到县城的新华书店买书。有时动作稍慢,书卖完了,就只能借别人的来手抄。对阅读的渴望延续到他读州上的师范中专。那时,每到周末,他便去群众艺术馆读大量的图书,有时也会去县城影院看电影。 

18岁,他中专毕业回老家当了一名小学老师。什么都教,作业如山,忙里有闲就一头扎进书里。当时,他一拿到99元的月工资,就跑去县城买书。其中最贵的一本书就是人民出版社的《红楼梦》,他珍藏至今。

蓦然成年的万玛才旦突然发现,童年对青山羊群的凝视,始终像幽灵般挥之不去。那种相对无言的孤独,已经无法由阅读排解。他开始写作。彼时他还不知,自己早期的多部小说,已埋伏下多年后电影的剧本雏形。

执教四年,不过是在家乡徘徊。万玛才旦的“出走”还未完成。在写下自愿放弃公职的保证书后,他进入西北民族大学。期间,他要同时学习唯物和唯心两套学科。这种撕裂和对立,让他对现实的荒诞有了另一番理解,也因此亲近了卡夫卡、马尔克斯等作家。

卡夫卡

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州政府。程式化的生活再次让他产生逃离的愿望。他已有家庭,有诸多顾虑,但还是选择辞职,回母校读研。毕业前夕,他在国家翻译局实习,看到一个资助项目,专门扶持藏地学生去学习喜欢的专业。 

顺从直觉甚或是命运的召唤,他申请去了北京电影学院学习编导,由此正式开启了自己的光影人生。

这一年,他32岁。友人松太加随他而来,昔日的学弟德格才让也被他叫来,学习录音。他们三人在北电背后的黄亭子小区租了一间房,恶补中外电影史的几千部电影。尤其是万玛才旦,从早到晚拉片,淘碟,看电影,做笔记,不知疲倦。

在这期间,他看到了伊朗导演阿巴斯的作品,那种朴素、克制的影像力量打动了他。他从中得到启示,拍电影要进入藏族人生活的内部,讲述关于人的故事。

阿巴斯电影《樱桃的滋味》 

阿巴斯电影《何处是我朋友的家》 

“像我这样一个出身、这样一个地域出来的人,完全没什么资源,但是靠机遇拍出了一部电影,真的好像是命中注定。”万玛才旦自谦道。可他所谓的“机遇”,背后是十几年的付出。在谢飞老师的支持下,万玛才旦拿到了电影学院的拍摄资金,拍出毕业作品《草原》。

2005年,第一部长片《静静的嘛呢石》横空出世,让世界认识了万玛才旦。 

他对家乡的凝视,在岁月长河中早已演变为对藏地乃至更为深邃的文化肌理和族群命运的体察,并以电影、小说、纪录片等多种艺术形式拼贴出一副藏地生活全景图。哪怕是藏地之外观众,也都能在他的作品中获得共鸣,照见自己,

在《静静的嘛呢石》中,戴上孙悟空面具的小喇嘛,最终还是没有得到《西游记》的DVD;在《寻找智美更登》中,“导演”没有找到理想的智美更登,老板和女孩也没有寻到期许的爱情;在《老狗》中,父亲为了不让藏獒沦为宠物或商品,在草原上用铁链结束它的生命……

多年来,万玛才旦的作品始终离不开这种怅惘与失落。2017年底,他从北京搬回青海,往返于西宁和贵德。出走二十年,再次凝视故乡,青山未改,羊群依旧,但其他的,都变了。

万玛才旦 图据IC

在他幼年时,贵德每个村子都有防雹师。每逢冰雹来临,这些法师会对一副雹神画像念经加持,以驱逐可能打坏庄稼的冰雹。“现在看不到了,”万玛才旦惋惜不已。人工防雹技术和收割技术的普及,使得防雹师变得不合时宜,乃至消失不见。

后来,他拍摄了一部纪录片《末代防雹师》,用影像哀悼这个消失的职业。

与防雹师一样,传统藏戏也在逐步走向式微。比起草原上的传统藏戏,年轻人更愿意在手机上观看一部视效大片。万玛才旦走访了许多藏戏班子,发现许多藏戏演员迫于生活压力,外出打工。道具上沉积着厚厚的尘土。他痛心于民间传统文艺的衰败,但又无法苛责任何人。

藏戏表演 贡嘎来松摄 图据视觉中国      

他导演的电影《寻找智美更登》,就是以此为背景。片中,导演和摄影师想拍传统藏戏剧目《智美更登》的故事,他们深入藏区寻找男女主角。藏戏传统、藏地生活和现代青年的情感问题交织缠绕,产生一种互文和对照,提供了丰富的解读空间。 

事实上,观众可以从万玛才旦的每一部作品中感受到类似的情绪。《塔洛》中失去自我的男人,《撞死了一只羊》中放弃复仇的杀手金巴,《气球》中离开羊群和家庭退到寺庙的母亲,每一个角色面对滚滚而来的时代巨轮,或迷失或慌乱或无所适从,他们转而寻求死亡、惩罚、流浪和寺庙,试图重新安定自己的秩序。

他们能重获安宁吗?万玛才旦从不给出确切的答案。因为就连他自己也在丧失纯粹:现代理性的浸入,思想疆域的拓展,让他对这里的人与事的感受早已不复当时。只有在创作时,他才能重现旧日世界。“这个世界对我而言很重要,较之过于理性与坚硬的现实,它呈现出某种混沌、松软与诗意。”

 

虽然虚构世界无法改变现实世界,但它寄存的诗意已经成为一种永恒的记录,任谁都无法抹除。

万玛才旦承认乃至认可时代对这里的影响,但他不会放任记忆流逝而无动于衷。在他笔下和镜头里的数十个人物,面貌鲜活,情感真实,早已汇入一个舞台,演绎一个被“更真实的风刮过的故乡”。

叁 

从某种意义上讲,万玛才旦就像固执的愚公,始终在反抗故乡的失落。他深知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撼动大山,便想效仿愚公,以“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的信念,召集和帮助一批年轻电影人崛起。

早在他读北京电影学院时,就先后影响了两位友人松太加和德格才让。

松太加 图据视觉中国

《静静的嘛呢石》和《寻找智美更登》的美术设计,正是松太加。后来,《老狗》的摄影师也由松太加完成。2017年,松太加自编自导的电影《阿拉姜色》拿到上海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大奖。这是万玛才旦之后,藏族导演第二次拿到这个奖项。

至于德格才让,他一开始就是《静静的嘛呢石》的录音师。后来,也走上导演之路,拍了一部公路音乐片《他与罗耶戴尔》。

在万玛才旦的众多学徒中,不得不提的是今年才34岁的藏族导演拉华加。

拉华加 图据IC

2010年,拉华加通过哥哥的关系,结识了万玛才旦。“他建议我先去学文学,了解自己民族文化方面的东西。”于是拉华加进入西北民族大学学习藏语言文学,之后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专业。这几乎就是万玛才旦人生之路的复制。 

后来,拉华加进入《塔洛》剧组,成为万玛才旦的执行导演。在拍摄自己的处女作长片《旺扎的雨靴》时,他已经跟过六七个剧组,积累了丰富的的经验。不仅如此,万玛才旦还将自己的班底“借给”拉华加,帮助他进行拍摄。最终,他凭借此片,获得第12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导演奖。

事实上,只要有藏地年轻电影人递剧本过去,万玛才旦都会帮忙看一看,有的还会选择做监制或制片人,为其保驾护航,包括藏族导演洛旦的《新娘》,曾建贵的《河州》,罗润霄的《第二个孩子》等。

这些年万玛才旦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帮助青年导演,就连他生前的最后一条朋友圈,都是在“祝贺年轻的电影人”。

这些年轻导演,尤其是藏族导演的显露,开始形成一种现象,有人便将万玛才旦、松太加和拉华加等导演和他们的作品称为“藏地新浪潮”。藏族、高原、游牧、村庄、羊群,他们的作品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和文化背景,同时试图表现藏地在现代语境中的状态。

《气球》上映时,排片惨淡,万玛才旦无奈悲呼,希望能“公平排片”。他希望更多的观众能了解藏地普通人的生活,了解他们的情感,他们的生存处境。“这个很重要,”万玛才旦说。

他虽然绕不过自己的“身份”,但也从未想过凭借这层身份博取声名。正如他的影片和小说,始终聚焦的凡人的欲望与生活,以及更普遍的人类情感,而非奇观化的符号化的藏地因素。 

“藏族电影人和所有电影人一样,最终要面对的依然是创作本身。”万玛才旦用二十多年,勤勉而近乎虔诚地创作,最终成就了那么多作品,并且竭尽所能地帮助和提携后进,这是一种功德。

万玛才旦代表文字作品

万玛才旦的藏文含义为“生命力顽强的莲花”。可惜,这朵莲花正值盛年,却无情地凋落。我们只能在他的作品中,一次次回望藏地的苍凉,借由相似的处境,凝视自身失落的故乡。 

或许可以借用《塔洛》的一句颁奖词,来遥寄对万玛才旦的哀思:欲离何曾离,云空未必空。万玛才旦未写完的后半段故事,终将会在我们一次次的阅读与观影中回荡交响,以致完成。

文/李瑞峰 编辑 蒋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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