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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与铁树

文|王方晨

“千年铁树要开花,万年哑巴要说话。”

因为小学课本,这两句话的意思,是从小种入我心里的,但我所理解的“铁树”,并非苏铁,而一直就是坚硬的钢铁之树。

“铁树开花”,怎一个“难”字了得!

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

事实上,1990年5月,我从一块草木丰茂的土地,初次来到一个遍地铁树的地方。

大地之上,触目所及,是一棵一棵没有生命的钢铁之树。

在动力的作用下,这样的一棵棵铁树,日复一日地向着大地,向着大海,向着远方,持续做着匀速的叩头礼。

活了大半生,我已见惯钢铁水泥沙石组成的森林,这就是我们居住的高层或低层的各种建筑。

它们给我们遮风挡雨,带来温暖和安全。

人类丰富多彩的生活,在这些森林里得到保证,并得以继续。

但是,在心里,我仍旧执拗地认为,大地上应该生长的是庄稼,是草木、花卉。

它们向着天空伸展枝干和绿叶,向着仁慈的泥土延伸根系。

它们是一些活着的生命。

我曾经多么熟悉它们。

我的祖辈都是本分的农民。

他们在大地上播下种子,收获粮食和蔬菜。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对人间不劳而获者的痛斥和嘲讽。

而我从小就认得小麦、大麦、玉米、黄豆、高粱、水稻、芝麻、地瓜、萝卜、豆角、茄子、韭菜、西红柿。

连黍子、稷子、苤蓝我都认识。

我还认识那些野菜和野草。

那些野菜,不必多说。

荠菜、苦苦菜、灰灰菜、银凤菜、马齿苋、涩拉子棵,都是可食的。

遗憾的是麦地里的播娘蒿,我们那儿叫做“米绵棵”,我们从来只剜来喂羊,没想到也是可食的美味。

至于王不留行,也是后来才知可食,又叫面条菜,但不常见,倒无所谓遗憾。

马唐草则是大地上最常见的牲畜最爱吃的一种野草,微甜。

其他还有节节草、茅草、葍苗秧、稗子草、莎草、小蓟、泽漆、苍耳、蒺藜,以及跟马唐草相似的狗牙根。

一种根扎得很深的野草,很不容易拔出来。

在师范学校上生物课,老师说叫“扽倒驴”。

当然还有更高大的植物,那就是树木。

故乡常见的榆树、杨树、柳树、桑树、槐树、楝子树、香椿,都是真正的树。

榆树奉献榆钱,杨树奉献杨穗,柳树奉献柳芽,桑树奉献桑葚,洋槐奉献槐花,国槐奉献槐豆子,香椿奉献香椿芽,都可食。

另外就是果树了。

在我们村庄的土地上,可以找到梨树、棠梨、林檎、沙果、大枣、软枣。

当年,我们大队有个很大的苹果园,我父亲专为苹果园诌了首打油诗:

“早起东南望,望见林业方。

良田三百亩,变成北大荒。”

借以表达对大队的苹果园历年来出产有限的不满。

我现在才意识到这是父亲脑筋跟不上时代。

可能在传统农民的思想里,生产粮食才是正道。

苹果园的存在,却为广大穷困的”社员们”提供了苹果的美味。

虽然每年每家分到的苹果之少可以按个儿数,但毕竟让我这样的小“社员”得以体验好吃可以到达什么境界。

神圣的大地呀,你向人类奉献了多么美好的滋味啊!

在苹果园的旁边,还可以看到几株凌寒不凋的柏树。

有柏树就会有坟地。

我家的祖坟地就在苹果园的一旁。

现在苹果园已不在,重又变回了良田,我家祖坟地也被邻村的农民耕种。

为保住坟地的使用权,我的家族已跟土地的主人商定,每年缴纳租金。

而我早就有了打算,自己死后不入祖坟。

已经半真半假地嘱咐了儿子,等我化了灰,随便往山野里、大海上或者哪道小河沟一撒了事。

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写下的这些文字,我并不想留下任何痕迹。

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甚至这些文字,对我自己来说,也终究是可有可无,没什么稀罕。

常言道,入土为安。

但我不信。

天葬、水葬、火葬、冰葬,世上的丧葬方式不一而足,不土葬真就不安了吗?

别说我不信,鬼都不信。

我自知这身臭皮囊并没有优于别人之处,不然,我情愿向社会无偿捐献遗体。

尽管如此,我仍然深深怀念着大地上蓬勃生长的这一切,就像我本人就是那样的一棵庄稼,一棵草,一棵树。

我看我自己,有枝叶,有根须,有花朵和果实,有色泽和气孔,有挺拔也有曲折。

我的根须正被温柔的泥土保护着,一边在幽暗的地下安静地吸取着水分和营养,一边完成着泥土中唯我可知的隐秘快乐的奇遇。

在我看来,草木在大地上生长,天经地义,再没有比这个更能体现天地公正的法则。

然而,土地被占据的故事不断在身边发生,那些钢铁水泥沙石组成的森林还在无边蔓延。

我向来是喜爱提出疑问的。

钢铁水泥沙石的森林,难道就一定违背了自然界的法则么?

所以,我认为自己在长期的写作中,其实就是在探讨人和大地的关系,从而揭示人类如何在大地上生长。

铁树占据了大地,人类去往何方?

面对这种现实,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反应,每个人也都会提供一种或几种可能。

可能不见得就是最好的结局,而我最期望的,就是现实引起人们对人和大地的关系予以认真思考。

只有认真思考,人类的活动才有可能逐渐合乎自然法则,从而取得不断的发展和进步。

我尚未自信到相信自己的观点一定正确。

我只是坚持了自己的立场,那就是站在庄稼、野草、野菜、花卉、树木这些植物一方的立场,甚至把自己视为草木。

它们多么美,且多么有用!

草木来自广阔的大地,我其实是在爱着你这来自泥土的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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