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朱艳 整理 丹淡

2022-12-19

我一门心思只想把腿治好，手术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也让父亲一病不起

听我的父母说，一周岁时我被发现身体有异样，该站的时候不会站，该学步的时候不会学步，双脚软绵绵的。

一检查，我得了小儿麻痹症，右脚稍微好点。

当时，父母分居两地。父亲退伍后分配到成都一家军工厂，那里医疗条件好一些。为了治病，大部分时间我跟随父亲一起生活。

我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没上过幼儿园。窗外同龄人在玩游戏，我羡慕不已，但从来不会表达出来。

父亲很爱我。他向我保证，等我小学毕业，一定把我的腿治好。

一年级时，我遇见了一位好老师。她让我每天中午去她宿舍休息；看我爱看书，还专门为我订了一份《儿童文学》杂志。

我上学都是家人接送，也有要好的同学帮忙，大家轮流帮我背书包，扶我上楼梯，陪我上厕所。这样纯真的友谊，让我们到现在还保持着联系。

学校春游秋游，老师会布置写作文。我每次都无法参加，但我留意同学们回来是怎么说的，再发挥想象，每次作文我都写得很好。

一次，学校组织大家参观裘皮厂。我在作文里描写一块拼接起来的毛皮有多漂亮，手摸上去有多温暖。老师在课堂上说，你们三十多位同学去了工厂，还没有朱艳同学写得好。

到高中，我有点自卑了。因为那个年代，不是每个残疾学生都有机会上大学。我连走路都困难，下雨天摔一跤都起不来，怎么上大学？

我当时一门心思只想把腿治好，父亲也到处寻医问药。听说长春有一种治疗小儿麻痹症的手术，后来成都也有了。我就带着全部希望去了。

但手术失败了。连续四次动刀，我吃足了肉体上的痛苦。

手术不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也让操劳过度的父亲一病不起。我非常后悔，要是我不那么幼稚，不那么固执，父亲不会这么早离开人世，至少能活到我结婚的那一天。

我各方面都配不上他。他却说，我很坚强，不娇滴滴，很吸引他

高中毕业后，我无事可做，在家待业。

母亲已经调到父亲工厂的招待所。我每周去那里洗一次热水澡，全程都是妈妈帮我。整个招待所的人都知道，邓阿姨有个漂亮女儿，可惜走路不利索。

那时，经常有外地军官来我父亲的工厂进行检修工作，一住就是个把月。空闲时，他们会来我家玩。

父母聊起我动手术需要输血。这些小伙子立刻表态：抽他们的血，他们是军人，又是年轻人，很健康。

其中有位军官喜欢摄影，悄悄拍了我坐在院子树下看书的照片。但我并不知情。直到他们完成检修任务要回南京，那个拍照的军官突然跑来我家，对我说，我给你拍张照片吧。

后来他果真把照片寄来了。我们开始了长达六年的通信。

他是杭州人，高中毕业后参军，在部队表现不错。

第二年夏天，他利用探亲假来成都看我。他心灵手巧，还会织毛线。

我各方面都配不上他。他却说，我很坚强，不像别的女孩娇滴滴，这点不仅吸引他，也影响他。

我们一起去杭州见他父母。火车过秦岭时，穿过一个接一个山洞，其实是一座山连着另一座山。人生第一趟出远门，我内心涌动着自由的快乐，外面的世界仿佛正在慢慢打开。

我完成了杭州一家批发市场的户外广告设计，获得了6000元报酬。这是我创业的第一桶金

公公婆婆很善良，他们接受了不够完美的我。

1990年，我们在南京结婚了。第二年，我们的宝贝女儿出生。

部队领导给我安排了小卖部的工作。爱人又买了一辆进货用的残疾人机动三轮车。

三轮车也是车呀，我做梦都想骑上自行车。这种渴望，腿脚方便的人是无法理解的。

每天开着三轮车，每天带着女儿去进货，我感到了向往已久的自由和速度。辛苦忙碌是真实的，但心里特别满足。

后来，家属营区要改造，小卖部歇业了。爱人提议，你那么聪明，报名去学计算机吧，以后不会用电脑是要被社会淘汰的。

电脑班在一所大学的六楼。没有电梯，我每次拄着拐杖上去。

中级计算机学出来，我去了一家广告公司当文员。在工作中我接触到平面设计，很感谢当年这家公司的老总，给了我这个机会，我用很大的热忱开始自学。

1998年，爱人转业回杭州，我暂留南京。爱人帮我留意报纸中缝的招聘广告，觉得合适就打电话给我。

去杭州一家外资企业面试时，我诚实地告诉他们，我学历不高，只是一名电脑操作员，但我会熟练操作office，也会使用平面设计软件。我还带去了之前完成的平面广告作品。

当年4月，我收到了入职通知。过了试用期后，公司让我负责产品展示这块领域。一次，在众多的设计方案中，公司选用了我的设计方案，并在全国推广。这是多大的荣幸啊。

在工作中，我的拼劲很足。2002年，我辞职创办了自己的工作室，叫“电脑服务部”，这个店名至今没改。不仅公司领导诧异，我自己心里也不踏实，我能在竞争激烈的市场经济中活下来吗？

过去一家业务单位的老板找到我。在他的好心撮合和帮助下，我完成了杭州一家批发市场的户外广告设计，获得了6000元报酬。

这是我创业的第一桶金。

这些年来，我多次荣获“残疾人创业标兵”，三次荣获杭州市残疾人职业技能竞赛第一名。

感恩社会，让我能有今天的机遇和发展。

我的工作室也为残障人士提供工作机会。当时专门招收残疾人的浙江省华强中等职业学校（后升级为浙江特殊教育职业学院），他们的聋哑学生来我这里实习。毕业后，这些学生有的被工作室留用，有的回老家做了设计相关的工作，有的做了电商美工。

为了带这帮孩子，我特地去学了手语。用手语交流很美，我喜欢上了这种特殊的语言。现在我跟聋哑朋友交流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可能是杭州第一个拄双拐一次性通过驾驶考试的残疾人

在大多数人眼里，残疾人群体和开车是无缘的。但社会总是在进步。2003年9月，公安部推出30项便民举措，其中就有对残疾人驾车限制的放宽，允许左下肢残疾但其他肢体健康的残疾人驾驶小型自动客车。

2004年，我报名了驾校培训，和健全人一起学车。

第一次摸到车，驾校师傅就说我操控感很好，问我是否开过车。我说，我只开过残疾人三轮车。

相比双下肢残疾的伙伴，我右下肢健全，学车时除了上下车费点时，其他并不是太难。别的学员都说好紧张，我倒是不紧张，我的胆子还是可以的。

我可能是杭州第一个拄双拐一次性通过驾驶考试的残疾人。一进场，考官就勉励我：“拄双拐还来考驾证，精神可嘉！”等我过关出来，考官竖起了大拇指：“你的车开得真不错！”

年底，我考出了C2自动挡驾照。大多数残疾人的刹车装置在手上，而我能用脚踩刹车，不需要改装车辆就能直接开了。

2005年初，我有了第一辆汽车——菲亚特的“周末风”。手握上方向盘的那一刻，心都快飞出来了。我终于插上双翼，起飞了！

轮子带着我，我想去哪就去哪。从杭州周边开始，到过年可以开车去成都看妈妈了

近的地方先熟悉起来。假日，我带着家人，开车去杭州周边兜风。爱人比我多半年驾龄，在一旁“督阵”。

2007年夏天，我们家与另一位残疾朋友一家，自驾去舟山朱家尖。为了方便我们行走，我爱人将车开到离海边最近的地方停着。朋友说，你丈夫真细心。

那次我们玩得很嗨，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们能和健全人一样，走出家门，去山谷去海滨，游山玩水。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和无数次。我萌发了过年开车去成都看妈妈的想法。

没有车的时候，我们拖家带口走不动，春运挤不过人家，火车票难买，机票又贵。

那年10月，我们拥有了第二辆车——现代新胜达，是七座SUV。2008年1月，南方各地陷入雪灾，很多道路都瘫痪了。为避开雪灾，我们选择“北上”陕西，再迂回去成都。蜀道已经不难，穿越秦岭主山脉的西汉高速正好半年前通车了。

每次过秦岭，我就像回家。原来乘火车从西安到成都要一天一夜，自己开车就不同了。我们在西安休整一夜，次日一早驾车出发，傍晚就坐在成都哥哥家的餐桌前，和母亲一起共进晚餐了。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就是这种感受吧。

1990年结婚后，我回成都看妈妈的次数屈指可数，最长的一次间隔了七年。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每到春节，我就莫名的心慌。现在好了，我自己开车回家不再是难事，甚至还有点“衣锦还乡”的骄傲。

成都回来后，我和爱人发现，我们的行车轨迹在中国地图上竟然画了好大一个圈。正是这个圈，我开始梦想自驾走遍全中国。

没错，我还能骑马，还能拉着缰绳一溜小跑

2009年，女儿高考结束，就在我们的鼓动下去驾校报名。她拿到驾驶证的第二天，我们一家子就迫不及待开启了去福建土楼的自驾旅行。

此后每年寒暑假，我和爱人都会规划一条自驾线路，从海南三亚的“天涯海角”到黑龙江漠河的北极村，从云南泸沽湖到四川的稻城亚丁，旅途一趟比一趟远。

2012年春节，我们终于鼓起勇气，驾驶新换的JEEP牧马人越野车，挑战一下生理极限，开车去“世界屋脊”青藏高原。

那次是从青藏线进，318川藏南线出。一路上，我和爱人挂着氧气袋，轮流驾驶。但还是出现了严重的高原反应，大年初一，我们在那曲人民医院的急救室住了一晚。

当我看见沿途的藏民虔诚地磕长头，一路向西，我流泪了，仿佛自己也在一路跋涉。

此后十年，我又先后四次自驾入藏。

2013年夏天，我与爱人穿越丙察察线入藏，返程时经过汶川，遇上泥石流。幸亏与驴友临时组成车队，脱离了险境；

2018年，我50周岁，走川藏中线，经色达五明佛学院、白玉亚青寺，看过三色湖，巡访萨普神山，近观西夏帮马峰，终于抵达珠峰大本营。云散雾去后，有幸一睹珠穆朗玛峰的巍峨；

2019年，母亲八十大寿。我们带着她一路跋涉，在她八十寿诞之际安全抵达拉萨。在布达拉宫广场，母亲舞动双臂，跳起了年轻时的舞蹈，过了她这辈子最辉煌最有意义的一个生日；

2021年5月，我独立驾车，载着一对六十多岁的艺术家夫妻，从滇藏线进，新藏线出，历时一个半月，圆了他们多年的西藏梦。

我最初的梦想是能骑自行车，没想到能直接跳过自行车，开上了越野车，还骑上了马。

2013年，我和爱人途经西藏波密的米堆冰川，在藏民的帮助下，我跨上了马背。几年后再去米堆冰川，这次骑马就容易多了。女儿开玩笑说：“妈妈逆天了，居然自己上马下马，还拉着缰绳。”

没错，我能骑马，还能拉着缰绳一溜小跑！

无论我走到哪里，每一段行程都少不了我爱人的陪伴

2014年到2017年，我先后五次参加国内民间自发的“残疾人环球自驾游”活动，一共去了全世界近20个国家。欧洲和美国，我们是在当地租车。东南亚六国，我们是从国内开车过去。

旅游团里，既有先富起来的残疾人企业家，也有不甘心残障束缚、乐于交友的残障朋友。在国外，一支来自中国的残疾人车队突然出现在街头，而且每个人脸上都是自信的笑容，这场景还是蛮动人的。

团里的杭州人，第一次自驾游只有3位，被团友戏称是“杭州十二条腿儿”，因为我们都拄着拐杖。后来，人数就多了，除了我，还有娜姐、天问、老宓、四爷、大姐、小九妹等。

我们这群人，在泰国普吉岛碧蓝的海水中畅游，在老挝见识了世界水流量最大的瀑布——孔瀑布，在北欧挪威的森林和峡谷中穿行，在法国阿尔卑斯山梁上聆听牛铃“叮当”。

去年在西藏的羊卓雍措湖边，一群深圳游客看到我开着越野车在湖边绝尘而去，觉得挺帅的，就拍了一段视频。

没想到视频很快在越野车友群里传开了。深圳游客跑来和我说：他好几个朋友认出了我，说我是越野车群里大名鼎鼎的“朱姐姐”（我的网名）。还说了我好几个段子：开车不跟团，自驾走遍全国，五次开车进藏，还参加场地越野赛……

是的，前几年在国内著名的越野车友“阿拉善英雄大会”上，拄着双拐驾驶越野车、在沙漠上飞奔的那个人，就是我。

无论我走到哪里，每一段行程都少不了我爱人的陪伴。即使不能同行，他也会每天关注我的动向，替我规划路线，提醒我不要走错了方向，他给予了我最大的精神力量。

从成都嫁到美丽的杭州做媳妇，是我的运气和福气，我做梦也没想过自己能开车去这么多地方。

有朋友说我十八岁之前把一生的苦都吃完了，后面是苦尽甘来。仔细想想真是这样。

2020年，我担任了一项新工作：杭州市残疾人无障碍环境促进会理事。杭州市所有新建和改造的工程项目验收前，我们都要到现场进行无障碍设施的体验，并向政府提交体验报告，提出整改方案。

我想，不光是我，所有残疾人的路都应该是越走越顺，越走越宽的。我愿意用自己的经验和热情，去鼓励更多有梦想的残疾人勇敢追梦。

（摘编自《杭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