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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二叔的专利

文/许芮语

刚进村口的时候,远远看见老槐树下一群人在叽叽喳喳比手画脚说些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秋华大奶奶和桂珍婶子、宏升大娘五六个人在谈论我二叔。秋华大奶奶手里拿着一根老黄瓜,一口嚼下去咯吱咯吱地脆响,这一大口塞的他的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说话还是不能耽误。

“雷,这回你可擎受吧,恁二叔发大财了,一百万!”

我一激灵,第一反应就是二叔彩票中奖了。

“是啊,了不得了!这专利下来了,值好几百万。”

莲婶子接着补充。秋华大奶奶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像是这五百万要分她一份,浅绿色的黄瓜汁从嘴角流出来她浑然不知。这一群婶子大娘笑眯眯地望着我,像是等我替二叔发表获奖感言。

自己的二叔,父亲的亲兄弟,我并不是十分的熟悉,也就是最近一年的交集。在我印象中,他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一年到头不知道他在哪里,更不知道在做什么。对二叔的最深的印象还是在八十年代中期,抽烟的人们流行一种半透明的塑料烟盒,可以把买来的香烟或者散烟装在里边,便于保存携带。那个时候我经常看到二叔的确良上衣口袋里装着这么一个长方的盒子,里边是天蓝色画着三股泉水的“泉城香烟”。我很喜欢这个小塑料烟盒子,想用它装我的铅笔头和橡皮块,我跟二叔要,二叔不给我,一番打滚哭闹后从此跟二叔记下了仇恨。后来我到济南上学工作,关于二叔的消息越来越少,只是偶尔听父亲说他在外地盖楼,再后来就是辞了工作,四处跑自己的项目。

父亲很为漂在外边的兄弟担心,每次回家过年,就听到父亲唠叨:这个老二,这么大年纪,连个媳妇都找不着,不进家门电话也不打,心里也没我这老大哥啦!这个时候我也会从父亲那里知道一星半点有关二叔的情况,那就是这几年二叔搞了一个专利,我对父亲的话半信半疑,偶尔也听街坊邻居在街头巷尾说起,洪船(二叔的大名)可了不滴啦,这个专利要卖个一百万二百万的!

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二叔,能有百万的专利始终让我怀疑,直至我和他见面,我还坚信他的专利只是谣传。

国庆节前的一天,因为宅基地问题二叔回到了家,碰巧我也在,这是我们爷俩近二十年来第一次见面。二叔回家成了村子里的头条,那帮婶子大娘们有了更多的话题,依旧在村口如广播一般疯狂播报。

我问二叔:叔,都说你发明了专利,是真是假啊?

二叔答:这还有假!四五年了,好几个买家,现在就看谁出价高。

我说:怪不得村里都说你发大财了,还真是。

二叔说:别听那帮人瞎咋呼,一个个不怀好心,都惦记着我这两个钱。

我掏出一支“泰山”递给二叔,他略微抬起头,瞄我一眼,顺手接过了烟。真是岁月不饶人,常年风雨漂泊的二叔已经是满头灰发,又软又稀,贴着头皮,从正面看已多半秃顶。二叔把烟夹在手里,放到嘴边,我把火机啪一声点着伸手过去,二叔一把推开,从兜里拿出火柴,他推开纸盒拿出一支火柴,在纸盒一侧猛地一划,一团火苗簇地冒起,二叔脑袋一歪往前一靠,猛吸一口,上下甩了甩手里的火柴棒,待火苗熄灭后往地上一扔,嘴里“噗”一声吐出一口烟气。

二叔开始给我讲他的专利故事。

他说这是他年轻时一位老中医留给他的一个方子,治好了困扰他多年的鼻炎,经过自己不断改良和试验,药方药效更加灵验,他便有了把药方申请专利的想法。前前后后找朋友托关系终于在济南一家专利公司成功申报了自己的专利。当下之急就是找到合适的买家或是合作伙伴,批量生产这种治疗鼻炎的特效药。

我忽然想起隐隐约约有过这么一回事,不记得是哪年了,二叔不知从哪里得到我的电话,让我给他找一种叫“没药”的中药,我半天搞不明白,后来他又给我唠叨现在药材市场太不规范,真正的“没药”早就没了,都是人工生产的,药效大打折扣。然后给我讲道地的“没药”是如何得到的,在一种什么树下,树脂滴落埋在地下几年……

他在电话那端唠叨,我没任何兴趣,随便嗯呀啊呀胡乱答应着。也许从那次二叔对我的态度很有意见,从此我们几乎不再联系。

二叔从他的黑色旅行背包里拿出一个帆布小包,小包里边是一个塑料袋,里边是几张证书类的纸片。他扔掉手中的烟头,在我面前晃了晃那几张纸片又不紧不慢把东西包了起来,看来他还是对我依旧有成见或者不放心。

他继续唠叨着他的话题,这是发明专利,五百万,少了一分不卖,卖之前政府还得邀请他去XX大会堂作报告……我不知道这个专利有多么的神奇,还是二叔突发天赋大器晚成。在一起的那几天,大部分时间是在二叔专利的话题中度过,提起这个话题总见二叔的两眼发亮,精神亢奋,甚至两额的头发也都支棱起来。二叔完全不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他不怕没老婆、不怕没孩子、不怕没人养老、不怕没房子,甚至连驾证都没有的他已经考虑好买一辆军绿色的带着帆布篷的吉普车。这一切的底气来源于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张专利。

后来,二叔到离我50多公里的一个山区小镇上工作,我便借着周末时间去看他。到了地方才知道二叔在一家按摩店做推拿按摩工作,二叔也没什么专业基础,只是从书本上看些什么穴位,按摩的时候讲的天花乱坠。工作同时他便向来来往往的人们推销自己的鼻炎专利秘方,一剂药100块钱,十天半月卖一剂,好赖有个推拿的工资保障才勉强度日。

此后的半年里,二叔的电话已经停机,我再去寻找老板说人早就辞职离开了,就这样二叔又在我的生活轨迹上消失。

元宵节后的一天,我接到父亲电话,说二叔中风在县医院住院了,我才知道他又回到了家里。按照老家的风俗,二叔未婚或者结婚无后,我作为家中次子,要过继给二叔,代行儿子之孝,为他养老送终。母亲极不同意,说这是老封建,坚决不同意我过继,但是对于二叔的赡养我还是要担当的,这是不可违背的家风祖训。

我请假到医院陪护伺候中风的二叔。此时他已经不能说话,半边身子瘫痪,稍好的一半手脚也相当吃力,只能进行简单的眼神交流。二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像有什么事交代但又说不出,我像猜谜一样猜他想说的话,写在纸上。二叔对我最敏感的就是“专利”,我拿笔写下了“专利”两个大字,二叔两眼来神,满眼的期待,使劲点头,嘴里呜呜啦啦说些什么,我也随着附和,在他耳边大声说:“您放心,您的专利有人会买的,钱不少,好几万,您放心养病吧!”二叔嘴里依旧呜哩哇啦,不知道是对价格不满还是对我不放心,眼神再次恳切地望着我。我随便应付:“好的,好的,您放心吧!”

经过一周的治疗,二叔病情大有好转,我也就回公司上班。

四月十三号晚上十点,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电话中父亲语气哀沉,他说:你二叔没了,明天回来吧。我心里咯噔一下,电话都忘了挂。上午还托朋友代买丁苯酞准备给二叔寄回家,没想到竟是这么突然,我急忙回家料理二叔的丧事。在整理他遗物的时候,我发现了被二叔视为生命的那个专利。

专利名称:“一种治疗鼻炎的中药”

申请专利号:CN2008100163XX.X

发明人:许洪船,申请时间:2008年5月22日,公开时间:2008年11月12日

我把这张专利证书用袋子认真包裹好,连同一本七十年代的《中医验方汇选》,小心地放在二叔身边。

尽管类似的专利在网上一大堆,这可是二叔大半辈子的梦想,也是他生前的一个希望。二叔虽不能客观地认清所谓专利的价值,盲目追逐“专利”梦想,以至于他在后来几年节衣缩食,把所有精力和收入都盲目投入在这专利之上。但是,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许家,在这个祖祖辈辈和土坷垃打交道的家族中,二叔留下了一道闪亮的文化记号,留下一个普通却不平凡的专利。

跪在二叔坟前,我没有泪水流出,看着熊熊燃烧的花圈,我抓起大把的纸钱扔进火堆,希望他在西方安好。

壹点号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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