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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涵:想起来才抒情

诗,后来想起来,才被抒情;事情,能够被写成一篇,一本,才是故事。

话剧演员经常读到我写的散文,他喜欢朗读,录音下来,设法转给我听。这是很意外的喜悦,我听了也把喜悦转达给他,后来就认识了,成为朋友。

他熟悉我散文里的常见地点,知道我当知青待的农场砖瓦厂,旁边的一条河,他说他儿童的时候在那河里游过泳,河水很清,有很多鱼。

那条河叫中心河。

它的确中心,农场在其两岸,左岸,右岸,河水往东,是航道,也是灌溉,而且还是风景。农场的风景很少,盐碱地,长不出滚滚稻浪和棉花,四处的田菁和芦苇便是后来想念起来的诗了。田菁是改良盐碱地的,那时的芦苇,却要被纷纷伐去,伐去它们,垦出新田地,又依然不容易稻浪滚滚,棉花地里稀稀拉拉。

诗常常是被伐去、砍去、丢弃的东西,后来想起来,才被抒情。

事情也只是事情,能够被写成一篇,一本,才是故事。

他是跟着父母到那儿的,父母是话剧演员,在那儿劳动,他就跟来了在那儿玩。那时不再演戏,都劳动,音乐家、作家、画家、舞蹈家、魔术师……也在那儿劳动,四季如农,偷偷吟诵陶渊明。

我没有看见过他游泳。其实是可以看见的。他游的时候,我可能正在烧窑,站在窑顶,眼下就是河。夏天,加完了煤,我会坐在窑顶的敞开处,吹着南面的海风。总会有一条水泥船停在河边,是来运砖瓦的。一个戴着草帽的知青女生在发货,认真地在本子上记下数字。可是我又怎么确定没有看见过呢?看见过,忘记了;看见过,忽略了,不是也可能吗?

所以我就决定说我看见了吧。

我还看见了他抓住了一条大鱼,紧紧抱着,可是鱼挣脱了,飞快消失。他望着旋而平静的河水,好像丢失了整整一个兴高采烈的世纪。

他爬上了岸,坐在田菁边的空地上,猛然看见了我,大声问:“你看见我抓到那条大鱼了吗?”

我说:“可是它逃走了。”“我抓到过的!”他喊。

“你是抓到过的,那条鱼快要和你一样大了!”

“它好滑啊!”

“因为河里是它的家!”

“你会写一个故事在广播喇叭里播出来吗?”

“你怎么知道喇叭里的声音是我呢?”

“我听见过你和戴草帽的姐姐说过话,声音是一样的。”

戴草帽的女生是一个真正的资本家的女儿,长得是最标准的上海重点中学的高中女学生模样,住在洋房里,收敛起那个年代不容的娇柔,认真微笑着,假装着什么都不在乎,但每一天却过得并不马马虎虎。

我这么编着我的看见,编着和游泳小孩的说话,编的可能正是一个美好的确定。小说里的故事,舞台上的戏都是这么想着编出来的,生活里的盲区,空缺,就被填补了,读着会令人迷恋艺术,憧憬浪漫精神,相信童话。我是迷恋、憧憬和相信这些的,所以那时烧完了窑,就坐到麦克风前去播音。那个最最简易的广播台,我说着一句句雄昂或抒情的句子,田野间的高音喇叭传出去回荡。我尤其喜欢自己写出文学,不是高级的句子,故事也幼稚,但是确信自己被感动,田野和天空就都会感动。

我相信话剧演员也听见过我的播音,他如果说,没有听见过,那么我就对他说,你明明坐在岸上,亲口对我说,听见过喇叭中我的声音的,而且还希望我写出你抓到一条鱼的故事。他没有办法,恍恍惚惚,将计就计,好似恍然大悟地说:“我听见过!你的声音好似空中话剧!”

他的意思一定是指我的普通话没有后鼻音,在空中被风吹走了。

谁能确定没有听见过、看见过呢?说听见过、看见过不是也很好吗?抒情需要相信,缥缈也是真实。

他后来成为话剧演员,登上舞台的次数比父母多了许多。剧场的墙上,他的剧照常常被他自己的新剧照更换,优秀也风流,演的全是虚构故事。

他演《黑鸟》的时候邀请我去看。几十分钟的台词独自说,几乎正好是一节课的时间,不打一个格愣。其实不可能不说错几句台词的,却像黑鸟飞过,根本不见身影。现在的演出,应当是没有一个躲在暗处的提词者的,错了,忘了,都依靠无缝的敏捷,演话剧,辛苦也严谨,艺术的尊严和高贵在这儿被保护着。他把父母做的事情继承得很好。这一切都美妙。

那条河我也游过。它的最宽处有些湍急。我是从小会游泳的,家里住的那个院子里有个游泳池,是夏天小孩和大人一起下水的地方,院子外的人也可以买票游,我还帮了住在别处的同学买过票,他们后来写进作文里,抒情道:夏天过得多么快乐啊!

所以在这大得多的河里游,我可以从容地仰在水面,看看天空,看见飞鸟和海鸥,看见一群野鸭子呼啦啦停落芦苇荡,天很蓝。我游了很长一段路,然后慢慢游回来,在浴室换好衣服,往窑上走去。戴草帽的女生看见我:“你游泳了?”多年以后,遇见她在电视台当主持的表弟,他说:“我听表姐经常说起你。”

生活是异常奇妙的,总是一个个的意料不到。

她站在河边发货,水泥船开来又开走,看见过河里的小孩吗?

如果看见过,那么后来看话剧演员演的话剧,电视剧,电影,怎么可能联系到是那个河里的小孩呢?

平凡的生活其实也神秘,追踪不了,难以辨认,模糊、朦胧都美。

在电影《爱情神话》中,话剧演员演老乌。

老乌把他和索菲亚·罗兰的爱情故事说得完全像一个神话了,听着他说的女朋友们,一个个几乎都快爱上了他,后悔怎么从来没有发现他有如此惊悚的魅力,他却突然一脸不正经地宣布说,刚才说的全是假的。

大家都骂他“迭个赤佬”!

可见,神话,童话,都不只是一种剧作般的引人入胜,人们是愿意相信的,希望自己是主角,帷幕别拉上,所以当作家,当话剧演员都很好。

在中心河两岸的时候,话剧演员是小孩,我烧砖瓦,都没有理由预料后来。童年玩耍,年轻奔放,游得欢畅水就清澈,空中的声音更是心里的回声,神话、童话都是为我们写的。我愿意相信老乌说的爱情神话。

砖瓦厂也有一个男生叫老乌,戴草帽的女生后来嫁给了他,他们的爱情不是神话,而是完全真实的,他是一个热情澎湃的人,生活得扎扎实实,女生天天靠着他的肩膀。

农场的很多平房依旧在,我去那儿游玩,看着会想到,它们是草帽女生哪一天发货的砖瓦砌盖起来的呢?(文/梅子涵 图/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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