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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怀念|天国里的风筝

□钟倩

“走,我带你出去逛逛,看看广场上有放风筝的吗?天暖和了,不能老在家呆着,你得出去多晒晒太阳,医生也让晒太阳。”忘记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婆婆妈妈起来。

“我知道你不愿见人,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摊上了就得面对,你别那么倔,太倔了会吃亏。”见我不吭声,他穿好外套,拎着水壶,下楼推三轮车去了。

“你想吃什么就和我说,我下班给你买回来。吃好了,身体才能好。别给你妈说。”在广场上,我坐在三轮车上张望,他眯着眼睛眺望高空的蜈蚣风筝,一边和我说道。

这是我刚得病那会儿,父亲经常说的话,一晃眼,22年过去了。

经常,我一觉醒来,看到父亲刚下夜班,带回一股湿湿的凉气,他脱下棉大衣,洗手准备吃早餐。过了一会儿,他怯怯问一句:“昨晚又疼了吗?”

我装作没听见。围在桌前低头吸溜吸溜喝面条时,才想起来,他昨天夜里回来过一趟,问我有事吗。

望着他熬得发红的眼圈,我的鼻头一酸。

醒来时分,才发现,这是一场梦而已。

癸卯年清明,父亲离开我们1009天,马上三周年了,我却觉得一切恍若昨日。

他的说话声、吃饭声、写字声,以及发脾气的样子,时不时在我眼前一遍遍地回放,仿佛在对我说:“你啊,还那么倔强,越来越像我了。”

说着说着,他笑出声来。

我多么想反驳他几句,却发现已经没有机会。

我对父亲的感情远远超过母亲。

第一次品尝到父爱的味道,那是在童年时。

有一次,在楼下空地上玩耍,有个比我年龄大且个子高出一头的男孩做游戏时伸手恐吓我,那一幕被下班回家的父亲看到了,他把男孩单独叫过来,声色俱厉地对他说:“她是女孩,你比她大,以后不能欺负她。如果再让我遇见,就不客气了。”

从那以后,那个男孩远离我,其他男孩也不敢欺负我了。

三十多年后,那个男孩成了两个女孩的父亲,工作换了好几份,后来跑去开出租车,或许他经常读我的文章,或许没有读过,但他一定记得那天中午,父亲在楼前电线杆子下面对他的一番忠告。

三十多年后,我忆起这件小事,忽然懂得,父亲如海,咸咸的,后劲猛,在时光的淘洗下凝结成雪白的盐,初雪般闪亮,捧在手心里,我总担心它化得太快,把童年的气味一扫而光。

升入中学时,我有幸分到级部的好班。到了初二,学校在两个好班开设电脑课,为此专门开了家长会。回来后母亲阴着脸,没表态,我已经知道她的态度。班主任找我谈话,意思是这个机会难得。

那段时间,我就像在同学面前矮了一大截,上课时像块木头,老是发呆。

在外打工的父亲不知怎么听说了,把电话打到三楼邻居家,叫母亲去接。

赶在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母亲去学校交上了三千块钱,那摞钱沉甸甸的,用报纸里里外外包了好几层,弥漫着父亲的汗臭味。

那摞钱换来了我上电脑课的机会,换来了青春期无尽的虚荣,却透支了父亲血泪耕耘的家底。

曾有个被退学的高三男生,与父母关系紧张,后来去了澳洲读书,他对我说,等我毕业工作了,把欠父母的钱一分不落地都还给他们。我听得心里如炸惊雷。父母的钱是还不完的,因为每一分钱都带着爱的利息,而爱,自带血缘的“奶水”,是唯一无法用金钱度量的。

父亲在世时,以“缺席”的方式,参与我的青春;父亲离开后,以在场的方式,陪伴我的成长。这就像一根若有若无的风筝线,连着天上人间,放飞着牵挂与忧伤,思念在风中飘。

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死亡是个中性词,它不带任何偏见,没有功利目光,不过是完成对生命的打包,与“生”拥有同样分量的恩典。

平日里,我们的身体总是比灵魂早熟一些,历经亲人的离别,灵魂往往才能壮大一截,在被动接受中加速灵魂的拔节,继而认清生命本来的面目。

清明,如置于体内钟盘上的一个刻度,伴随节气循环。当指针指向清明这天时,意味着回溯故乡的节点到了——祭扫也好,心祭也好,都是与祖先对话,与天地凝视。此时,草木敛目,时间静止,宛如无风处的火焰,唯有两颗灵魂的促膝交谈。

不管我们是否承认,死亡都是共同的归宿。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只无形无迹的风筝,倘若说飞是它的使命,那么,断则是它的宿命。

大文豪曹雪芹的风筝手艺精湛,如敦敏在《瓶湖懋斋记盛》中记载:“风鸢听命乎百仞之上,游丝挥运于方寸之间。”曹公在《红楼梦》里不吝笔墨,如宝玉的螃蟹风筝、宝钗的大雁风筝、探春的凤凰风筝等等。他哪里是描摹风筝,分明是刻画人物的命运。

探春的凤凰风筝与另一只凤凰风筝绞到一起,又横空冲出来一个大红喜字风筝,把两只“凤凰”的线给绞断了,意味着整个家族断了线。

兴与衰、荣与辱、聚与散,尽在一根风筝线的擒纵与收放。抑或说,风筝是隐喻,逃不过离别的裹挟。

作家葛亮很好地继承了曹公的精神血脉,小说《北鸢》里写了扎风筝的匠人,以及文笙和雅各借放风筝在日本人眼皮底下护送伤兵出城的故事,那命悬一线的风筝线也是生死的引线。

还有卡勒德·胡塞尼《追风筝的人》,不知多少人像我一样被畅销书的标签所蒙蔽。那个深夜我一口气读完,竟涕泗横流,好多天缓不过劲儿来。

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少年阿米尔,对哈桑被暴打视而不见,制造偷窃事件将他撵出家门。然而,时间终会清算,当爱与救赎如约而至,等待我们的是灵魂的审判。

“在高高的上方,我的风筝像钟摆那样从一边荡到另一边,发出那久远的‘鸟儿扑打翅膀’的声音,那种总是让我联想起喀布尔冬天早晨的声音。”

27年后,阿米尔收养了哈桑的儿子索拉雅,两人一起放风筝,他想起了兔唇的哈桑,想起了父亲生前的教诲。

世事荒诞,命如纸鸢,连着生死,通向虚无。此刻,我想起了父亲——那根轰然坠地的风筝线,再次接上了头。

三年来,我放下了内疚,放不下疼痛,我学会了接受,学不会忘记。我坚持做自己最喜欢的事,却独独搁浅不了思念,以及噬骨的恨意。

慢慢地,我想明白了,离别之痛恍若一场莫可名状的大病,大病初愈时分,我重新找回活着的意义,如保尔·瓦雷里在《海滨墓园》中所写:

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

起风了。天上的风筝如鸟儿扑打翅膀,忽而轻盈如羽,忽而哨音如乐,忽而又哀婉似啸……

隐约之中,有人听到一个声音在低声泣诉:“爸,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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