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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复兴|孙犁最后的文字——纪念孙犁先生诞辰110周年

孙犁先生

□肖复兴

1995年5月,孙犁先生来信说:“弟今年身体及精力均不如去年,写作已很少。《甲戌理书记》后,又写了续记、三记及四记,均约每篇七千余字,已交天津日报,将陆续发表。因该报文艺评论每月一期,又不能每期都登我的文稿,全部登完,要到年底了。”

当时,这四篇《理书记》我先后都读过,但说心里话,并未真正读懂,更未能读懂那时候孙犁先生的内心涌动,在这四篇《理书记》里溅起的忧郁难解的涟漪。

二十八年过去了,重读这四篇《理书记》,虽然依旧未能完全读懂,却自以为比当年多少接近一些孙犁先生。这四篇《理书记》收在《曲终集》中,《曲终集》是孙犁先生的最后一部著作。这四篇《理书记》整理写成于1995年1月至5月之间。仔细读《曲终集》会发现,这是孙犁先生一生中最后的文字了。

在《甲戌理书记》开篇,第一则写《佩文斋书画谱》,孙犁先生首先夫子自道:“大难不死,平生多次,上天既不厌其生存,自当努力,散放余光,使之有所辉照。”可见当时孙犁先生生活与写作状况及其心情,读他的这一批最后的文字,会感慨万端。

孙犁先生晚年写作,读书笔记占有相当大的比重,远多于一般散文。读书笔记基本有两类,一类是书衣文录的短简,一类便是《理书记》这样的耕堂读书随笔、稍微长一些的文章。

两类读书笔记,谈读书,又不局限于读书,常常旁枝斜倚,或借水行船,情不自禁地涉及现实种种,如同肉埋在饭里、刺横在肉中,最是与一般书虫或藏书家就书谈书、考究味浓的读书笔记大不相同。

孙犁先生留下的这四篇《理书记》,便格外值得我们珍视。

之所以叫“理书”,是因为这些古旧书都是孙犁先生多年的珍藏(孙犁先生喜欢古书,入津后便开始钟情购买古书),“文革”期间被造反派抄走,落实政策后归还一部分。孙犁先生爱书,重见这些书,如见故人,为破损的书包上书衣、制作封套,是其晚年常做的事情,故曰理书。

不过,这样的理书,又不完全是整理的意思,还有他亲力亲为和书亲密接触而涌出的情感与思绪,见诸文字之间。

孙犁先生说:“时至迟暮,仍眷眷如此。余与书籍,相伴一生,即称为黄昏之恋,似亦无不可也。”所谓“黄昏之恋”,即是人与书之间独有的相互关系和情感,可谓至深。

可以看出,对于书,理——读——写,这样三位一体的方式,便区别于一般读书笔记的读、写。有了“理”这样日复一日的亲密接触,又有与书劫后重逢的历史背景和时间流逝的多重作用,其中的感情、感慨,自然便会越发滋味别具,多书外之意。

这四篇《理书记》,值得我们仔细去读,细察其中曲径通幽之处。

《鲁岩所学集》,清人张宗泰所著,曾是郑振铎随身携带所爱之书。理这本书时,看到书皮上多有自己1974年和1975年的题字,已经沧桑斑驳,今又重读,孙犁先生写下了很长的文字,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孙葆田后序称先生:‘学问质实,非如世人之炫博矜奇也。’正因为质实,故其书得以传世。历史不会收留空腹高心、欺世盗名之作。”显然,最后一句是针对今天而言,因为所谓炫博矜奇、空腹高心、欺世盗名之作,至今犹存。

《爱晚庐随笔》,近人张舜徽所著,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新版。“此书印数七百五十,而仍有余书,可为赠品,可叹也。”孙犁先生介绍此书经历后,对此书评价道:“内容广泛,经史文艺,无所不包,尤以近代史料为详。所记充实有据,为晚清以来,笔记所少有。”

然后,他感慨道:“而书之命运,竟不入时如此。非著作之过,乃社会、文化风气之过也。”

一则理书记,有书的评价、书的命运、书的感慨,这样三部曲,相互衔接,层层递进,落点同上一则一样,也是感喟当今的社会与文化风气。

同样,在《北隅掌录》里,孙犁先生写道:“古人著述,虽记述一时一地,着眼必从大处,求其能以征信。传语流言,亦无不悉意关情,即能把小事写大。不像今日有些作者,把大事写小,写得猥琐不堪也。”落点依然在今日。何为小事写大?何为大事写小?孙犁先生未及深说,留下空白,引人深思。

不过,可以想到,把小事水发海带似的写大,把大事轻描淡笔掠过、云淡风轻言说、欲言又止遮掩或索性屏蔽隐去,让历史与记忆成一笔糊涂账,并非少见。孙犁先生说得对,是否“能以征信”,是否“悉意关情”,是对文人笔与心的两条PH测试纸。

在《野记》中,更是直指当时文坛,对个别无良文人直抒胸臆地批判。

《野记》一书,为明人祝允明之作。孙犁先生这样写道:“余向不喜明人文章,包括钱氏等大人物之作。余以为明人文章多才子气,才子气即浅薄气,亦即流氓气,与时代社会有关。近日中国文坛,又有此气氲发生,流氓浅薄之作甚多。社会风气堕落,必有此结果也。”尽管说得有些意气,但是,在社会风气的影响下,文艺相应而生之作,恐怕有的还不及明人的才子文章。

《两般秋雨庵随笔》,清人梁绍壬所著,光绪年间印制,当年名噪一时,流行甚广。孙犁先生说其“名不副实”“觉其浅薄”。

关于随笔,孙犁先生喜欢宋元,不喜明清之作,紧接着,落点又不由自主地落在当下。

他说:“近代人粗通文字,写两篇小说,即成为名作家。既不去读书,亦不去采访,自己又无特殊经历。但纷纷去作随笔,以为随笔好作,贫嘴滥舌,胡乱写之即可。其实随笔最不易写好,它需要经验、见解、文字,都要达到高水平。而且极需严肃。流俗之辈,以为下笔即可换钱,只是对随笔的亵渎。”

这番刺耳之言,尽管过去了近三十年,对于今天的随笔写作,其批判与警醒之意,依然具有靶向性。“气节陵夷谁独立,文章衰坏正横流。”可以看出,这样的文字直面现实,气出丹田,颇具针砭时弊之尖锐的鲁迅风。

图书出版,也是孙犁先生关注并指陈之事。《续汇刻书目》为罗振玉所编的书目,琉璃厂印制,书本身偷工减料,纸张和印刷质量不佳,加以年代久远,已是千疮百孔。

孙犁先生为此书整理,记述了这样一段修补过程:“我用小块蓝布,一一补贴,形同僧衣,寒伧而可怜。近日理书,书写了宣纸书签贴上,增加一点新鲜。有的造反派,估计我的藏书,值多少钱。不知像这样的破烂,能值几何?造反派最容易变为向钱看。”

写得真是有意思,有情有景有人,由书勾连出历史,这历史中不仅有出版烟云,还有政治与人心跌宕。

和其他理书记不同,在《牧斋初学集》一则中,孙犁先生没有写书本身,而是写理这本书的当天晚上,“听广播,姚依林逝世。一九四五年冬,余从张家口返冀中时,去北方局组织部办理手续,曾见一面。彼时同志之间,识与不识,何等热情。今晋察冀故人,凋谢殆尽,山川草木,已非旧颜,回首当年,不禁老泪之纵横矣。”

此文,可与《宋贤遗翰》(此书鲁迅曾称许之)一节孙犁先生写下的话对照来读:“故园消失,草木凋零。还乡无日,就墓有期。哀身世之多艰,痛遭逢之匪易。隐身人海,徘徊方丈。凭窗远望,白云悠悠。伊人早逝,谁可告语。”

可以看出,故人凋零而引发的悲伤忧郁之情、无可告语之结,在理书之时不时地闪现,让这四篇理书记多了一份更加浓郁的情感分量和独有的暮年之思。

在这里,孙犁先生完全蔓延出书之外,而写到理书当时更为轩豁的情景,写到了人,写到了情,更写到了时代的变迁和人生的况味。笔之落地,依旧是今日,今日的文坛与文人,今日的节物与世况,以及今日的自己。

这一年,孙犁先生八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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