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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某某某

文/张述

某时某地某物,某人某事某个结局,因为不唯一不确定,所以总是给人无尽的遐想和喟叹。

小时候的一天傍晚,住在南北街最南头的老三奶奶发现心爱的芦花老母鸡不见了——这可不得了了,一家人的生活还指望鸡屁股里每天的那一个鸡蛋呢!“XXXX,XXXXXX!”(脏话。为了不污人眼目,恕不写出,请自行脑补),当南北街上的人们劳累了一天,一家人正围坐在饭桌旁拿起筷子的时候,一声高亢而凄厉的咒骂声从大街上传来,炸响在人们的耳边。所有的人都不由得竖起了耳朵,甚至有个别好事儿的毛蛋孩子、老娘们儿、小媳妇儿急急地端着饭碗,走出家门一探究竟。暮色里,只见一个老嫲嫲挪动着小脚,从南街一边高声叫骂一边蹒跚着走来,“恁把俺的老母鸡逮住了!XXXXX!”人们这才明白,是老三奶奶丢了一只鸡。

老三奶奶一路走来,面孔扭曲着,从南街一直咒骂到北街,面对不特定的那个偷鸡贼,宣泄着心里无边的愤恨,也期待那个莫须有的偷鸡贼受不了咒骂,能放她的那只“劳模”似的芦花鸡一马。这时候,人们纷纷躲在家里,连刚才的那些走出家门一探究竟的“好事者”也赶紧回到饭桌旁,“老三奶奶没了一只鸡……”,一家人恍然大悟。有的人幸灾乐祸地轻笑起来,心里暗暗盘算或者小声议论着这只老母鸡的遭遇,天马行空地猜测老三奶奶一家最近得罪了谁,是谁伸出了黑手……

大约40年前,这一幕经常在我生活的村子里“上演”。人们管这种无特定目标的骂架叫“骂胡子街”。但是,多年之后,回想起小时候的这一幕,我从老三奶奶的声嘶力竭的咒骂里,听出了她的委屈、她的无奈,听出了一个农村老嫲嫲在痛失老母鸡之后,对家里人深深的歉疚和追悔莫及,也听出了她咒骂里的“潜台词”:某某某,挨千刀的,就是你偷了我的鸡!奉劝你识相一点,否则……。于是,我想:“可能,每一个像老三奶奶那样‘骂胡子街’的人,在貌似无目标地咒骂的时候,心里应该都有一个最值得怀疑的‘肇事者’吧。”这个人,就是“某某某”。

在鲁西北我的老家,“家东、家西、家南、家北”是人们按照方位,对村外东西南北四个位置的称谓。我上小学之前有那么几年,村里在家东分了“自留地”,家西的地块还是村里集体的,确切的说是我们张家二队的。当时老王寨有三个生产队,基本上是按照“李、张、赵”这三大姓氏分的,同族的人在一起便于相互帮扶,也便于管理。有一年冬天的腊月,我拖着清鼻涕,和同族的几个小子去尹集公社赶年集。记得那时候的冬天都非常冷,经常下大雪。雪化之后,家家户户的屋檐上都挂着“冰锥锥”,成为乡村的一景。

出了村子,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我们决定抄近路,跨过村前的小河沟,横穿家西的漫地去尹集。“前面有两道沟,离远点,别掉进去!”走在最前边的孩子头儿忽然发出警告。我这才看见,在河沟的南边地沿上赫然出现了两道土沟,应该是浇地的时候跑水渗透、冲刷造成的,因为是集体的地,大人们也懒于填补,任其越冲越大、越来越深。然而,当我们从深沟旁走过的时候,眼尖的小成突然发现里面有东西,白乎乎的,好像是死狗。那时候,饥寒交加的我们连捉住的小麻雀都拿来烧着吃,狗肉更是无上的美味,哪怕是一条老死、病死的野狗。想起在火堆上滋滋冒油地烤狗肉,大家都忍不住要流哈喇子。

当时,我就看了一眼。然而,就是这一眼,残忍地在我敏感又脆弱的心灵里埋下了一粒神秘的种子。赶集回来,我把看到的这一幕对父亲说了,然后问谁家扔在那里的。父亲沉吟良久,模模糊糊地说:“……作孽啊……哎,谁知道呢?”我又把目光转向母亲,她也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可能是……吧,小孩家家的别胡打听!”我听了,心里的那粒种子暂时被雪藏深埋了,但我隐约觉得它冬眠的胚芽里刻画着三个字符:某某某。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吃娘奶吃到五六岁。那时候,我经常在众目睽睽之下,掀开我娘的衣服,小土狗一样地张嘴嘬住我娘的奶头儿。有一次,我忽然在娘的肚子上发现了一条蚯蚓似的伤疤,它竖直地出现在我娘的肚皮上,像一个奇怪的符号。在我探询的目光的注视下,娘神秘又尴尬地笑了。长大之后, 我才知道,那是生我之后“结扎”留下的疤痕。

“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土/有谁看出我的脆弱/我来自何方/我情归何处/谁在下一刻呼唤……”(欧阳菲菲《感恩的心》),每年的九月,初一学生在军训汇演的时候,总会演唱起这首深情又深邃的歌。在孩子们整齐划一的手势语和稚嫩的嗓音中,我感谢生活的丰富多彩,感恩生命的顽强与脆弱,感怀这个蓝色星球上“鹰击长空,鱼翔浅底”的生命图景之恢弘壮丽!然而,我也会想起1975年,想起我娘肚子上的伤疤,想起我有幸成为“某某某”之前的那段遭遇……一想起这些,小时候在村西深沟旁,种在我心里的那粒种子仿佛有了阳光雨露,它凝重又欣然地、不可遏抑地长出了更多的枝叶,每一枚精巧的叶片各不相同,但它们都有着同一个名字:某某某。

在这种心境里,我走过老王寨绿色葱茏的田野,听见泥土深厚而有力的呼吸,我看见自己和那只小羊蹲坐在窑厂高高的土堆上,第一次对远方产生了无尽的遐思和渴望;我想起三年级的那个下午,我从一个很长的梦里醒来,发现家里人都下地干活去了,而我上学已经迟到了。我惶惶然地背起书包,在关上屋门转身走下台阶的那一刻,我听见后街不知谁家发出了一声嘹亮的鸡啼,这声婉转又挺拔的鸣叫,游蛇一般地钻进了我的灵魂,我蓦然发现院子里已经落满了枣树叶子,每一个叶脉上都镌刻着时间的沧桑痕迹;我想起那年夏天,在难耐的暑气里,我和同族的兄弟潜入村后的池塘。温柔的水波将我拥抱,身子轻得感觉自己就是一条自由自在的鱼。我睁开眼,看见水下昏黄一片,我仿佛偶然发现了另一个博大深邃的世界。于是,我停止了手脚的划动,任凭身子慢慢下沉——我想更深远地沉浸其中,我想知道,在那里是否也繁茂地生长着、刻画着“某某某”名字的叶片。

在这种心境里,15岁的我第一次逃离了小镇上的那所学校。我漫无目的地游逛,却又不敢行走在大街上。在那个曲折、幽远的小巷深处,在一个快要被垃圾堆满的土坑边,我看见了一截残断的石碑。灰土污物之下,石碑上隐隐约约地显现出一些文字笔画的痕迹,瞬间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蹲下来,用手拂去它上面的污垢,赫然发现那上面镌刻着的是时间久远的一个事件,因为残缺,我看不明白。倒是下面附带的一些名字,铁画银钩,刚劲有力,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XXX、XXX、XXX、XXX、XXX、XXX……,它们自上而下,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如蚁排衙。我猜想,与这截石碑相关联的,应该是这些人不忍忘却、也想传之后世的一段往事。这件事应该庄严、瑰丽,代表着一个家族曾经的辉煌和荣誉,所以才碑以刻之。然而,现在看来,这些人的愿望显然是落空了——他们的后世子孙任凭残碑躺在腥臭的垃圾之中,任凭污垢湮没铁画银钩的凹凸,仿佛那件往事平滑得从未发生。而那些刻在石碑上、原本应该被铭记的名字,在我眼里,已经陌生得成为一串串无差别的字符: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

在这种心境里,我从老王寨出发,走过小镇,走过1993年挤挤挨挨的老北关街,走过高唐一中从教学楼到男生宿舍不足30米的距离,走过百公里之外宁静的小清河畔、文化东路,走过山师庄严的伟人塑像广场……乙卯、丁卯、己卯、辛卯,而今癸卯已至。我48年的岁月底片上,留下了太多的人生风景。太多的事纷纷扰扰兜兜转转,太多人的面孔来来去去,从陌生到清晰再到模糊:俊秀的、纯朴的,春风化雨的、雪中送炭的,朝夕相处的、擦肩而过,觥筹莫逆的、杯水之交的,心心念念的、相望江湖的,神交比邻的、咫尺天涯的……

经过多年刻意的漂泊

面对无数陌生的脸孔

想个归宿找不到理由

为什么 经过多年以后

所有的过与错无法解脱

为什么 经过多年以后

得失的过程如此冷漠

——姜育恒《多年之后》

姜育恒的歌喉足够沧桑,配上高圆圆、谢霆锋在电影《一生一世》中演绎的画面也足够凄美、动人,叫人在伤感与向往中不断游移、沉醉——我想,这应该是人生常态,是人生意义的载体所在。

沉迷沉浸沉醉之后,我还是喜欢任贤齐《天涯》的真实描摹与带点任性的超脱:“昏天又暗地/忍不住的流星/烫不伤被冷藏一颗死心/苦苦的追寻/茫茫然失去/可爱的可恨的多可惜/梦中的梦中/梦中人的梦中/梦不到被吹散/往事如风……”,因为多年之后,我们生命里那些各式各样的面孔,谁也无法避免在时间长河的岸边被冲刷得失去棱角的结局,我们的名字也难免不模糊得失去性别的特征、优雅的意义,变成别人口中的:某某某……

【作者简介】张述,本名:张树岭。高唐县第二实验中学教师。1999年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政法系。教学之余,笔耕不辍。用文字记录生活,在笔端探寻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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