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主体基于兰德公司发布于今年1月的同名报告，报告主旨是论证“俄乌冲突的长期化不符合美国国家利益”这一命题。此外，笔者整理并参考了战争研究所（ISW）与皇家联合军种研究所（RUSI）的相关材料，且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二次创作。全文共分为三个章节，本文档为第二章。

第二章 速战速决？

帮助乌克兰收回全部失地并非美国核心诉求

截至2022年年底，俄罗斯占领了乌克兰大约五分之一的国土。而基辅当局贯穿于战局始终的核心诉求是收复其失地，尽管他们也的确创造了许多惊人的战果，尤其是去年在哈尔科夫和赫尔松两个方向上的战略挺进。但是俄罗斯依然占据着许多具有重要经济及战略价值的关键基础设施和地理地形条件，例如在战前提供了乌克兰能源供应总量近20%的扎波罗热核电站，更不用说整个亚速海的海岸线都在俄占区之内。

泽连斯基总统一直致力于通过军事手段实现其“寸土必争”的战略目标，而这一目标所要抵达的终点，是国际公认的俄乌国境线，其所自带的“救苍生于水火”的天然属性，也使乌克兰当局占据了道义上的制高点。

总体而言，帮助乌克兰尽量多地收复其国际公认领土，这一战争轨迹对美国有利（见下表，内在逻辑与表征一一对应）。

美国国家利益所体现的一个角度在于：其致力于向各方展示俄罗斯相关行径是对国际法及公理的“公然蔑视”、遑论在维护相关法规效力上有任何建设性贡献可言。

然而，当我们在讨论帮助乌克兰尽可能多地收复其失地时，对于“多”的定义是模棱两可且存在争议的，尤其是当这个界限迈过2022年年底俄方实控线之后。例如，即使乌克兰收回了俄罗斯自2022年2月24日特别军事行动开展以来所夺取的所有乌克兰领土，莫斯科依然侵犯了国际公认的领土完整准则。

简言之就是，让俄罗斯维持其在2022年12月的控制线与将其逼退到2月时的控制线这两者之间——至少在对国际秩序的破坏程度上来看——并不存在本质区别。以一种让乌克兰夺回其真正意义上全部领土的方式来赢得战争（也即包括克里米亚在内），其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虽然它的确是最尊重国际领土主权公义的一种“结局”。

实际上，当人们在评价这种公义究竟受到了多大程度的侵犯时，他们真正在分析的往往是各方对相关行为绥靖或默许的程度，而不是真的紧盯着乌克兰失地面积在数字大小上所呈现的差别。美国不需要（且几乎肯定不会）正式承认俄罗斯对乌克兰主权领土的任何形式的非法占领，无论事实上的控制线划在哪里。

如同对待2014年的克里米亚问题一样，美国可以采取措施确保俄罗斯自2022年2月24日以来取得的任何“成果”都被视为非法，并使得俄罗斯为其相关行径付出沉重代价。值得指出的是，乌克兰对其领土的控制程度会影响该国经济生存的长期远景，进而左右其对美西方援助的依赖程度。

例如，如果俄罗斯占领了乌克兰在黑海的整条海岸线，迫使其成为内陆国，这将对乌长期经济发展构成毁灭性打击。然而，鉴于迄今为止俄军在战场上的实际表现，这种情况似乎不太可能发生。此时我们再来看，俄方在特别军事行动展开前所占领的乌克兰领土面积，与将近一年之后其在2022年年底所占领的领土面积相比，这两种情况对乌克兰经济的破坏力大小并没有太大差别。

因为正如前文所述，失去的领土对于经济的负面影响取决于这些地区的生产力，以及它们与乌克兰其他地区的相互联系程度。无论如何，乌克兰的经济发展态势最终都会根据当下情况的不同做出实事求是的调整，尽管天知道这种调整会有多痛苦。

此外，当我们考虑到俄军超越当前两军接触线之外的纵深打击能力时，帮助乌克兰当局实现更广阔的领土诉求与更强劲的经济繁荣或更具保障力的安全环境等等——通通都没有直接联系。

自去年九月以来，乌克兰的确夺回了更多的领土，但与此同时俄罗斯通过对分布其全境的关键基础设施的打击，给整个乌克兰带来了难以估量的经济损失。无论俄方究竟控制了多少乌克兰的国土，其持续的大范围远程打击手段都对乌克兰的投资环境构成了严重威胁，从而抑制整个国家层面的经济复苏与后续重建行为。

总体而言，帮助乌克兰收复更多失地对美国人道主义战略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对于巩固国际公约与秩序，促进乌克兰未来经济发展也有积极作用。尽管如此，后两者对于美国实际利益的影响究竟有几分，仍待商榷。

实际上，俄罗斯对于国际公约的公然侵犯与破坏早在俄乌战争全面打响之前就存在了，并且大概率会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后继续存在。此外，美国及其盟友已通过各类手段是俄罗斯付出了惨重代价，这种代价之大，显然是对其他潜在的规则破坏者予以“杀鸡儆猴”式的警醒。而截至2022年年底俄罗斯占领的乌克兰领土，也并没有从根本上剥夺其赖以生存的经济大动脉。

除了上述利益点之外，帮助乌克兰收复更多失地对美国也绝非“一本万利”的买卖，这一路径是的确存在许多有损美国利益之处的。（见下表）

首先，考虑到乌克兰在2022年底反攻取得的进展之缓慢，要帮助其推进到开战之前的双方实控线（遑论更激进的2014年实控线）的目标，很可能需要花费数以月计乃至以年计的漫长时间。

通过近一年的战争，俄罗斯已成功在前线构筑了大规模的堑壕群防御工事，并且他们通过全国范围内的部分动员令，也在很大程度上有效填补了自身在兵力上的缺口（乌军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创下了去年的哈尔科夫大捷）。

为了给乌克兰在收复更多失地上有更长的时间窗口，一场长期的战争可能是必要的。但一场长期战争却无疑会给美国带来重大损失。此外，如果乌克兰确实推进到特别军事行动展开之前的俄方控制线之内，并设法夺回俄罗斯自2014年以来所占领的地区（特别是俄黑海舰队大本营的克里米亚），升级的风险——无论是指使用核武器还是与北约展开直接冲突——都将激增。考虑到部署在克里米亚的资产以及为吞并该半岛而投入的政治资本，克里姆林宫可能会将可能失去克里米亚视为对国家安全和政权稳定的更大威胁。

为什么说打得越久美国越难承受？

没人知道这场战争究竟何时结束，此前不乏有人认为它可能在去年年底至今年年初的某一场双边谈判中收场。而认为它将继续进行多年的也大有人在。美国军政界的一些特定利益群体不愿意在乌克兰尚占据战场优势时就仓促展开谈判，而且乌克兰人民似乎也更愿意忍受长期战争的代价，来实现他们彻底打败入侵者的最终目标。

正如前文所说，将战争时间延长可能赋予乌军更久的时间窗口，但与此同时也必须指出，这种手法对美国利益的影响也是多方面的。首先可以来浅析一下它较为积极的一面。（见下表）。

其中有两点值得特别注意。

第一，只要战争还在继续，俄罗斯武装力量的主体就不得不被牵制于乌克兰境内，因此不会剩下多少可供使用的资源和兵力被投入到其他方面的威慑乃至作战任务中。一场漫无终点的战争也将不断腐蚀俄罗斯军队的实力，并逐步削弱俄罗斯后方经济。

乌克兰战场对俄罗斯保持在叙利亚的军事存在构成了很大掣肘

但实际上，乌克兰战争早已对俄罗斯国家建设的各个层面都造成了巨大且不可逆的破坏。俄罗斯军事和经济实力需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可能回到战前水准。可以说，针对俄罗斯国家力量的渐进式削弱在美国利益框架中已不再占据核心地位，可以理解为它的风险收益比已使得它不再是一个好的“投资项目”，因此这一目标的重要性已远不如冲突爆发的早期阶段那样了。

第二，一场“持久战”也将保持对欧洲各国的压力，使其继续减少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并在各自的国防开支上投入更多，从长远来看，这势必会减轻美国在欧洲长期以来沉重的防务负担。不过话又说回来，欧洲提升防务开支跟战争还将持续多久其实并不呈正相关，甚至也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因为这一举措几乎已成为欧盟多国的既定方针。

此时，我们可以再来看看“将战争时间延长”给美国利益带来的负面影响。（见下表）。

战争时间延长所必然会导致的后果之一就是更多的乌克兰平民伤亡、更多百姓的流离失所和更多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苦难产生。尽量减少这些乌克兰人道主义灾难的发生是美国利益之所在。

但有一点往往被西方观察家所忽视，那就是一旦战争被长期化，乌克兰自2022年秋季以来所取得的战果完全有可能在俄罗斯后续不断的反攻中灰飞烟灭。当此前所征募的大批动员兵完成训练、正式就位后，俄军在2023年开春发动新一轮大规模攻势简直就是水到渠成之事。西方军事援助的强度也是有“保质期”的，它不可能一直以当前的力度维持下去。实际上早已有大量的公开信源指出，美西方多国的武器库存已被消耗到了一个很捉襟见肘的量级。

因此，我们有理由提出质疑：战争的长期化是否必然导致乌克兰的收益也水涨船高？毕竟前文已讨论过这一过程可能会产生的负面效应。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美国和欧盟为保持乌克兰的经济活力所付出的代价将成倍增加——战争抑制了投资和生产，大批乌克兰难民无法回国参与战后重建和经济建设，从而导致税收和经济活动大大低于战前。

俄罗斯对乌克兰关键基础设施成规模、成体系的破坏将为维持当前战争和战后经济复苏这两点都带来重大挑战，并且也大大增加了乌克兰对美美西方等国经济援助的依赖程度。

只要冲突继续下去，战争造成的全球经济混乱局面就不可能终结，还将愈演愈烈。战争的爆发造成了能源价格的急剧上涨，这反过来又导致了全球范围内通货膨胀问题的加剧和经济增长放缓。在这其中，欧洲所承受的损失最为严重。

举例来说，仅能源价格的上涨就可能导致欧洲在2022-2023年冬季出现近15万例超额死亡（比平均水平高出4.8%）。这场战争也使得全球粮食安全危机恶化，2022年3月至11月，乌克兰的谷物和油籽出口量下降到战前水平的50%至70%。

作为全球最大的化肥生产国，俄罗斯在战争期间限制了化肥出口量。其直接后果就是全球粮食和化肥价格的大幅上涨，虽然在去年七月俄罗斯同意乌克兰谷物从黑海沿岸的特定港口出口后，粮价略有下降，但截至2022年12月，相关价格依然高于战前水平。

更要命的是，战争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是与全球新冠大流行以及极端天气状况频发等灾害同步进行的。

一场“持久战”也会对美国的外交决策产生负面影响。只要战争大量占用了美国军政领导层的时间精力以及可供调用的战略资源的主体，那么华盛顿当局专注于其他全球优先事项的能力——特别是与中国的竞争——将无时无刻受到严重掣肘。

2022年1至10月俄罗斯境外美元汇入国占比

美空军四星上将米尼汗曾在内部备忘录中预测2025年中美必有一战

此外，在部分美国所关注的利益相关领域，与俄罗斯展开双边或多边互动（遑论合作）当然就更是妄想了。例如，只要战争继续下去，在2026年2月即将到期的《新削减战略武器控制条约》的后续谈判前景将依然暗淡。在全球范围内，各方与俄罗斯高度紧张的外交关系将持续妨碍许多重要多边机构/国际组织的工作展开，如联合国安理会，并极大制约集体应对共同挑战的能力。

俄罗斯与伊朗的军事合作通过这场战争不断加深，而此时的伊朗正在违背其限制核计划的承诺，这表明莫斯科完全有可能在防止核扩散等问题上扮演破坏者的角色。另一方面，虽然说无论战争何时结束都不影响俄罗斯对中国的依赖加深，但华盛顿在确保莫斯科不完全屈从于北京的问题上确实存在长期利益诉求。一场“持久战”势必将对中美俄三国的战略博弈产生深远的影响。

最后，也是选择“持久战”的道路所能导致的最具灾难性的两种后果：俄罗斯使用核武器以及北约与俄之间的大规模军事冲突。战争多持续一天，这种可能性就至少会增多一分。

而只要战争一结束，上述这些风险就将迅速降低。因此，美国在最小化风险升级的问题上的核心利益，应该是设法避免战争被长期化的一切可能性。简言之，“持久战”就是一种“火中取栗”的赔本买卖，美国从中所能获取的收益，根本抵消不了它将要面对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