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很少见母亲喝水。记得我还问过她老人家，妈，你咋不爱喝水呢。母亲好像被发现秘密一样，用略微不好意思的语调说，不渴嘛。

母亲其实有固定的杯子，是专门喝水的。那是个还不小的搪瓷缸子呢。

我每次往里探头看，发现里面的水，永远都只有一口口。其实不是喝剩下的，是母亲就只倒了一点点。少的，像就为打湿嘴唇。

母亲喝水少，或许，因为吃盐太轻。东关羊肉汤泡馍，都是端上桌后，自己来放盐。我从来是用调羹，美美舀两下，才觉得够味，才吃着香。

我吃完，给母亲带一碗回去。她把筷子伸进盐碗，蘸一筷头就够了。是的，就一筷头那点，和不放区别都不大。这多淡呀！我惊讶。不淡。母亲不以为然。

母亲不爱喝水，或许和她吃菜少也有关吧。母亲碗里的菜，真的像春天的山头积雪，只有一点点，吃了好多白米饭了，她才想起夹一筷子菜。

母亲的心脏不好。后来我从我女儿犯病的症状看，我明白了母亲也曾患有“阵发性室上速”。记忆中，母亲经常“心跳巨快”。可惜，她从来不去医院查查，用喝一碗糖水来治疗，每次“躺上一会就好了”。

除了心脏有时不舒服，一辈子喝白开水的母亲，身体很好。一辈子唯一一次住院，是因为下雪天，她摔了一跤。

爱喝茶的父亲，和我母亲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爱喝茶的人，是每天都要喝的，也是从来喝不下白开水的。

可家里穷，咋办？所以，我对于父亲最早喝茶的记忆，是接过父亲给的二角钱，到国营日杂店买茶叶沫。

哪怕全是渣渣沫沫，也要沏一壶喝。不喝睡不着觉。

我就奇了怪了。白天喝茶，是为了提神，解腻，晚上，特别是临睡前，还要沏一壶，喝三道才能睡，这不知道是因为啥。

有一次，我告诉父亲，我晚上喝茶，睡不着，天亮了都知道。

父亲听了，哈哈大笑，说：晚上，晚上我要不喝茶，咋都睡不着！

后来，我的喝茶的父亲，终于有一天，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是喝白开水的母亲照顾他的。为他端屎倒尿，为他一日三餐，唯独不给他沏茶。

父亲要喝水，母亲就用她的缸子，喂他白开水喝。

母亲没有要给父亲喝茶的打算，也没有听过父亲有喝茶的要求。

在床上躺了两年多，器官衰竭的父亲走了。活了八十八岁。

那年，母亲七十五岁。六年以后，只喝白开水的母亲，摔了一跤，也走了。

一个喝白开水，一个喝茶叶，都活了很久很久。生命，好像并不由这些树叶来决定。